卢筱安白他一眼，瞥向屏幕，说：“你要死了。”

这不是诅咒，而是描述事实，位于战圈中的柳三平就这样呆立不动，要不了路霸两炮就能喷脸杀死。

他满意地看着柳三平大呼要完，赶紧返回操作，顾不上这边的话题，然后说道：“我不喜欢08，他的直觉太准。”

卢筱安终于发自内心地说出真实的感受，在他见过08之后，就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人，阴冷、偏执，赛场上的表现都带出狂妄的气息。

如果不是柳三平用冰墙隔出安全距离，并且近身减缓猎空的速度，卢筱安很难能够预测到这个猎空下一步的想法。

他不能出现任何失误，被这样的猎空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你觉不觉得……”他停下手上按动键盘的动作，迟疑又踌躇，“08就像真的能够看见一样。”

看见。卢筱安使用这样隐晦的形容，郧昀也能领会他的意思。

曾经一场沃斯卡亚工业区，08的准心在卢筱安头上划过，那一刹那的异常引起过他的警觉。

只有一瞬间，准心很快就甩到了卢筱安的头上。

这种不可能预料到的突袭路线，在那一刻突然被敌人发现。录像的视角不能完整呈现当场的景象，郧昀不知道08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判断。

如果是常见的防御点，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但是卢筱安没有选择撤退，隐藏在正常进攻路线相反的方向，即使08听见脚步声，也不该反应如此迅速。

“还有，Dva为什么会上楼？”卢筱安对于郧昀的士兵76被抓始终耿耿于怀，直布罗陀的高桥站位有很多种，通向矿洞进行侧翼突破的，隐蔽在高桥之上进行远程火力支援的。

郧昀当时要求柳三平飞上来支援的时候，他就见到敌人的Dva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高台集装箱的位置。

就好像看见了躲藏的士兵76。

从那一刻起，卢筱安就觉得，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战斗，那些超出他预料的事情一再发生，决不能简单地用巧合来形容。

“也许是我暴露了。”郧昀能够想起自己躲藏在高台集装箱之后，却很难判断等待时机的时候是否出现过失误，将自己暴露在敌人观测中。

没有OB的上帝视角，没有GodR的敌对视角，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光凭他一个人，永远拼凑不出真实的场景。

守望先锋是会发生奇迹的游戏，而那些神乎其技的精彩发挥，经常只是处于单方面的观测视角的个人感受，如果上升到第三人称的上帝视角，每个人出现的走位问题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猜测没有任何的意义，郧昀在意的，是那些诡异的准心。

“你在练猎空？”张烨将主办方传来的高清码率录播拿到了电脑房，队员都在竞技模式开车或者自定义放松。

只有郧昀待在训练靶场，一遍又一遍地穿梭在训练机器人之中，子弹快速敲击在无辜的机器人身上，不到两秒就将它变成残骸。

“对。”郧昀这么说着，尝试正常走位规避伤害的同时保持准心平稳。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即使训练机器人保持规律运动，他也不能在高频率的自身移动中，令准心全部击中同一个点。

张烨觉得，对战GodR并不是坏事。泰普杯战胜之中，AM的战术配合更加灵活，郧昀的麦克雷毫不逊色于08，而现在，刚刚结束的战斗，08的猎空激起郧昀训练猎空的**。

“有目标是好事。”张烨并不了解其中的曲折婉转，“08的猎空其实不算精彩，唯一的优点只能说风格独特了吧。”

郧昀抬头看他，疑惑问道：“风格独特？”

张烨将手上的录像传输到郧昀的电脑里，一边看着加载进度条，一边说道：“不知道他是专精麦克雷养成的习惯还是怎么回事，不像其他选手的猎空始终盯准一个目标，更喜欢在战队里充当削弱血量的功能性猎空。”

这样的打法张烨很少见到，但并不是没有，曾经JTen的主力输出在一人战群雄的时候，危急关头以一敌三，准心不断在三个赤红敌人之间快速晃动，最后凭借绝佳的运气获得了那场比赛的冠军。从此以后，JTen的Jeff就成为了猎空大神的代名词，哪怕他再也没出现过那样飘忽不定的枪法，哪怕当时的对手确实实力不济，那场战斗也被誉为教科书级别的猎空翻盘。

“你看录像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Jeff，他是现在国际上最优秀的猎空，内测开始就拥有很多精彩的操作。”张烨将今晚比赛的录像传好，“对了，他在JTen，守望先锋排名第三的战队。”

郧昀看过这支战队的比赛录像，他们的主力输出确实很喜欢使用猎空这样的英雄，甚至没有源氏出没的队伍配置里，都能找到猎空的身影。

但是，Jeff的猎空和08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那把枪比麦格雷斯更稳，但是慢放数倍之后，仍旧可以清楚看到准心的浮动，那是很小的细节，只会出现在贴身攻击的时候，因为消失得快，不一定能够注意到。

这是郧昀觉得最接近08表现的猎空，但是那种慢放之后，拆解数倍的镜头，能够看到人力能够达到的极限，不断地在接近头部判定区域晃动。

MSQ比赛的高清录像其实非常糟糕，他们的OB位，简直业余得无话可说，长期停留在同一个职业选手的视角，即使阵亡也不舍得切换镜头。

唯一值得称赞的几个亮眼表现，全是AM的超常发挥，连对面GodR的六人战队，变得只剩下08一个人似的。

如此偏颇的镜头分配，根本做不出什么有力的分析。

但郧昀在无数遍回放08猎空出现的镜头时，找到了难以解释的准心。

08击杀卢筱安的时候，安娜跳跃规避伤害，08的准心忽然地甩到横冲出来的武励生头上，两人的血线在不断地目标转换之中，率先带走了安娜。

而且，能够感觉到甩过去瞬间的精准锁头，这个画面存在的时间不会超过半秒，如果不是慢放数十倍，谁也不会在扯开后的枪击角度里，察觉到那个曾经准确锁头的准心。

这样完美无缺的枪法，哪怕只出现了这样短暂的时间，经过数十倍慢放，都能清楚地看出来。这些不断发生的巧合全部重叠起来，代表着无比可怕的精准度。

正如张烨所说，08确实是个风格独特的猎空，在多个目标出现在相同视野，他会放弃追击，直接进行压低血量的选择，但这些都可以称作合理的战斗原则，每一个战队都有不同风格的配合，没有听过现场的沟通，郧昀无法判断08在目标选择是否存在问题。最让他感到诧异的，是那个甩枪的准心，总是能够开枪之后准确锁定相同的点，再保持这片区域的来回晃动。无论每一次甩枪看起来有多不一样，但是落枪的区域过于重合，带着与众不同的可疑迹象。

这样的轨迹，美国战队的高手没有，韩国战队的高手没有，欧洲战队的高手没有，郧昀看遍全世界排名前十的战队，没有一个猎空专精的选手，能够在近身攻击敌人的时候，瞬间黏在同一个点上进行快速的攻击，然后恢复成正常的猎空模式。

职业左右晃动的幅度无论多么细微，镜头上出现的时间多么短暂，不稳定的来回摆动都是肉眼可见的。

除了外挂。

电脑房安静得只剩下郧昀一个人，他坐在这台存满比赛录像电脑前，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也许这个世上就是存在风格完全不同猎空，完全独立在整个国际一线职业选手的惯性之外独树一帜，也许08就是在试图模仿Jeff自己都难以重现的枪法，选择在多个目标之间分散攻击创造出最大输出。

郧昀的大脑抽痛，他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来开脱那些诡异的枪，如果是麦克雷，在点射过程中偶尔出现偏差是能够解释的，队友沟通、发挥失常，甚至可以说预判攻击爆头结果判断失误导致提前切换目标。

但这是猎空。

是他不熟悉，但是看遍国际一流猎空攻击手法之后，仍旧感受到完全不同的猎空。

守望先锋的训练靶场左下角弹出提示，警告着玩家如果长期保持不动将会被踢出场地，郧昀却仍旧靠在椅背上。

他打不出那样的枪，重现不了录像里的08，不仅仅是他，国际一线的猎空选手，都没有出现过那样细微又诡异的轨迹。

光标在空白的举报窗口跳动，整整二十分钟过去，都没有一个字出现在屏幕上。

“作弊”这个选项显得刺眼又嘲讽，就像ST赛场上曾经愤怒的言语带着年少轻狂的冲动，清晰直白地向裁判宣称：RH作弊。好像说出来就能得到应有的公正对待，仲裁和正义都会站在他那一边。

然而，万劫不复。

两年前的所有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脑海之中，如同针尖一般刺痛着郧昀最深处的隐藏的弱点，反反复复，折磨不休。

你没有证据。郧昀告诉自己，你不能没有证据，仅凭感觉就让人获罪。

康明玩着手机，早就等候在锻炼区，他感觉最近的作息时间越来越规律，完美达到了朝八晚十，仿佛很快就能摆脱这种不玩手机就会睡着的状态。

当时间走到八点三十分钟，郧昀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康明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不会感到诧异，偶尔这个准时的年轻人也会迟到，早上洗衣服、整理房间，各种理由贤惠得康明不忍心去催促。

他似乎将所有的私人时间都尽量压缩，腾出来的空闲只剩下早晨和中午午休，郧昀热爱职业生涯就像一个不碰电脑会死的狂热分份子，如此执着于胜利的心态，常常让康明不敢用敷衍的语气来调侃。

这是郧昀的工作，也是他的梦想，很多东西一旦和这样高尚的词语挂钩，就会引发人类肃然起敬的心情。

八点五十分，连耐心等候的康明都站起身，决定上楼一探究竟。

除了出发去温泉那一天郧昀困得不行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晚出现，康明今天起得很早，绝不会错过下楼的脚步声。

当他考虑着郧昀可能出现的状况时，楼梯上慢慢移动的主角低着头，脚步沉重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怎么了？”康明的语气带着惊讶。

郧昀的脸很红，呼吸浑浊又沉重，甚至有着浓重的鼻音，他拂开前额碍事的碎发，说：“抱歉，起晚了。”

康明一眼就能看出他不对劲，立刻抬起手掌捂住额头，不需要科学的仪器都能感受到郧昀散发出来的惊人温度。

发烧，而且应该是高烧！

“行了行了！今天休息！”康明开始考虑是现在叫车送到医院比较快，还是让医生过来比较快，这种糟糕的状态，郧昀居然还能爬下床。

而郧昀完全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危险，点点头，头脑昏沉地转身，就要回房间。他本来可以不用起来，但是答应过康明要坚持的事情，总不该就这样简单放弃。

他胡乱的大脑很难保持正常的思考，想要加快脚步，身体却又不听使唤。平时短暂又轻松的楼梯变得漫长，他甚至开始疑惑，刚才自己是怎么走到楼下的。

“等等。”康明扶住他，“我背你。”

郧昀咽了咽口水，喉咙带出干涩的微痛，说：“不用……”

然后他看见，康明在他身前弯下身，手掌示意，说：“上来。”

也许人在患病的时候，特别需要这样的温情，郧昀连客气的推脱都没有，安心地扑在这个宽阔可靠的后背上。他的身体很热，衬托得康明背后冰凉，这样的差异，让他觉得非常舒服。

郧昀将脸靠在康明后颈，他的双臂搭在康明肩上，轻松的垂下去。

他微微闭上眼睛，那种灼热的气息铺洒在身前人的颈部，他却不想移动。上楼的轻微颤动让他有些昏昏欲睡，安静得康明都觉得他已经睡着了。

然后，康明听到背上的人，声音低沉，如同梦呓一般问道：“陈灵动，你会站在我这边吗……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吗？”

郧昀喊他的名字，就像求一个承诺。

如此郑重又谨慎的问话，康明本能地觉得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郧昀身体瘦弱，他是知道的，但是来到基地之后，连小感冒都没有生过。如此凶猛的病症，总不会在一晚之间，没有缘由地肆虐而来。

他脖颈上洒满身后人沉重炽热的呼吸，他说：“当然。”

“你不怕我做坏事？”郧昀每说一句话，都带着咽喉的烧灼感，声音喑哑又迟缓。

康明一笑，带着抑制不住的炫耀和自豪，说道：“我认识的小云云，是不会做坏事的。他正直勇敢，诚实勤恳，谦逊有礼，简直是新世纪百里挑一的好青年。”

郧昀发出低哑的笑，胸腔微微震动，带出轻轻的咳嗽，他的手臂往前抱紧了康明的脖子，说：“我也是普通人，万一我错了呢。”

康明像哄小孩儿一样，说道：“那你不要出面，有什么事让我去做，要是我做错了，就是我的事情。好歹我也是三十万死忠拥护的大主播，知错就改，态度诚恳，颜值又高，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抓着我不放。毕竟我这么帅气，根本不怕被妹子们嫌弃。你就安安心心打游戏，拿你的世界冠军。”

康明无赖似的发言回荡在安静的楼梯间，郧昀无意识地蹭了蹭眼角，觉得自己是病了。康明说，有什么事情不用他站出来，有的话不需要他去说。那些恶意的诋毁和嘲笑都被隔绝在另一个次元，仿佛他被人小心藏好，不需要去面对任何的苦难。

“如果……”郧昀的声音呢喃，淡淡地消散在空气之中。

如果……那个时候你在就好了。

那些恶毒的讽刺、肆意的嘲笑都会被这双宽阔的肩膀挡住，他安心地打着游戏，拥有成为世界冠军的梦想，整日期待新的战斗，等候与麦格雷斯战场相遇。

无忧无虑，过着真正十七岁的少年该有的日子，拥有一些简单的烦恼。

他病了，病入膏肓。

他竟然会做着这样天真又愚蠢的美梦，根本不舍得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