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栾就捧着个盛着华服新衣的托盘进来,恭敬道:“郡主、颜君主。”
颜弘皙点了头算是免礼。
聂栾遂望向苏琚岚,温和笑道:“郡主,诸位君上和各界前辈都是千里迢迢赶来道贺,难得如此盛况,我便请人为你和唐圣主做了些盛装免得失礼。”
“还是你想得周到。”苏琚岚笑道。
聂栾将衣服搁在桌上便退下。
颜弘皙望了衣服几眼,是一件淡紫色长裙和蓝色薄纱,颜色清丽高贵,材质上乘,穿在肌肤如雪的苏琚岚身上,就连心如止水的他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见苏琚岚会是如何美丽动人了。
苏琚岚含笑:“喂,那我要沐浴更衣,你是不是该走人了?”
颜弘皙嘴角微微一挑,倒有几分哭笑不得:“好,我走。”然后便起身走,走出几步后,他忽然回头问道,“琚岚,你恨我吗?”他望着苏琚岚,这样一个智谋无双算无遗策的人,此刻眉目之间竟有一抹战战兢兢的脆弱,似迟来地最终一审。
苏琚岚慷慨笑道:“不就是成王败寇吗?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哲理,我恨你做什么。”
颜弘皙愣住,面容一变,眉间轻蹙:“是吗?看来你是真恨死我了。”他捏了捏鬓角,又慢慢恢复那种柔和的笑,“那你先换衣服吧,”就走了出去。
苏琚岚摆弄蛰岚花的手又顿住,但她没有抬头望颜弘皙离去时略微踉跄的背影,而是盯着手中的蛰岚花,明明前刻还是恣意盛放,有些还是颜弘皙前刻摘来给她的,但是转眼间似乎随着她的心境,尽数枯萎了。
她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去看一眼那华丽美丽的衣衫,而是径直出门而去,来到了唐郦辞的房门。
聂栾也将衣服送过来了,唐郦辞正坐在新衣旁擦拭着亡灵刀。这把刀与双峰岛都是他最黑暗的过去之一,如今黑暗过去迎来光明,他觉得这把陪伴多年的刀是该好好收藏起来了。
“谁?”感觉到有人靠近,他登时抬眼问道,见是苏琚岚,不苟言笑的他眉眼略是飞扬起来。
苏琚岚嫣然一笑:“来看看你新衣衫是否合身?”
唐骊辞略是怔住,一下子拘谨了神情:“你怎么突然间关心起我的衣着来了?”
“再黑暗煎熬的日子都过去了,不关心这些事还能关心什么事?”苏琚岚应道,手指轻碰在他那一套玄色衣装上,笑道:“聂栾挑的颜色都很好,你套下外衫试试看吧。”
唐骊辞点头,拿起外衫套了上去。
苏琚岚就站在他身后帮忙整理衣衫的褶皱,待到差不多了才绕到唐骊辞面前,摩挲着下颌认真打量唐骊辞这幅新模样。
三百年前的唐骊辞总爱穿着玄色衣衫,嘴里叼着一根草,眉眼间全是俊逸纷飞的风采。
三百年后,他却是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像一头孤独的狼,睁着最是冷酷阴狠的眸子,浑身被血与恨萦绕着。
如今,苏琚岚打量着眼前的唐骊辞,玄色直缀的修身服,腰间扎着同色金丝带,玄红色的长发竖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修长的身躯挺的笔直,洗净血与恨后,他如今是拥有前世般的俊逸飞扬,又有后世般的高不可攀。
唐骊辞见苏琚岚望住自己发呆,忍不住自我环顾而望,道:“怎么了?不合适吗?”
“不,很合适。”苏琚岚回神一笑,“我只是觉得好像以前的唐骊辞回来了,但却又不全像。”
唐骊辞剑眉微微上挑,回道:“人总是会变的,你不也一样吗?”
苏琚岚点头:“是呀,人都是善变的,现在我都忘了以前的玺岚是什么模样,有时候都忘了我到底是苏琚岚还是玺岚。”
“是玺岚亦或是苏琚岚又如何?只要是眼前的你,就可以了。”唐骊辞戏谑地挑了一下嘴角。
苏琚岚瞧着他这动作,忍不住舒心一笑:“骊辞,很久没看见你笑了。多笑笑,是好事。”
唐骊辞闻言露出淡淡会心之色,忽地听见外面擂鼓阵阵,便催促道:“你也该回房换身衣衫了,时辰差不多了。”
“好,但我还想去看看喻涛……”
唐骊辞顿了下,道:“喻涛如今将自己关起来静心修炼,你也不必急于此时看。”
“但我已很久没见到喻涛了,此时甚是想念。我去看看他就来,时间应该来得及,不行你就先去高台那边帮我拖拖时间嘛。”
苏琚岚狡黠一笑,然后提着裙角赶紧转身跑开,俏丽无比,让唐骊辞忍不住脸颊泛起一丝红,但片刻后又立即散去,他低声自问道:“玺岚,你真能那么快就恢复如初吗?我不大相信……”
苏琚岚转眼间就来到宫内那座高耸入云的塔楼。这座塔楼外表已是修葺过,焕然一新了,她走到塔楼门前望着里面盘腿静坐的一个青衫男子,眉宇紧闭,长发未束直接散开,但神态间已无以往的戾气,有种佛僧入定的感觉。
苏琚岚开口唤道:“喻涛,我可以进来看你吗?”
塔楼内的喻涛闻言,眼未睁,只是启唇回道:“进来吧,反正这里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牢笼。”
“但对你来说是,你将自己的身心囚禁在这里了,那这里便是不可随意触碰的禁地了。”苏琚岚回道,然后便推门走了进去。
塔楼外虽然翻新了,但楼内依旧是堆满灰尘,一如当初她推门而入,就被灰尘呛得掩嘴直咳。
她缓缓走到喻涛面前,盘腿坐下,认真打量着此时的喻涛,衷心道:“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年,看到你的戾气减少许多,还有骊辞渐渐恢复的清傲风采,我由衷的为你们感到高兴。”
喻涛依旧闭眼不睁:“但听你语气,反而是你丧失了以往的风采,甚至连一年前白发皑皑的自负姿态都比不上。”
“哈哈,是吗?”苏琚岚失声笑道,“或许吧。经历了那么多大起大落,即便一切如旧,却唯独我回不到从前那番清傲姿态。喻涛,但我也觉得你在勉强自己呀,心受困无论是哪都如困囚笼,希望你能早点放下过去,从头开始。好了,我叨扰了这么久,知道你不喜欢人打扰才呆在这座被人遗忘的塔楼中,那我便告辞了。”
苏琚岚拂袖起身离去,喻涛却忽地睁眼瞧着她的背影,眉宇淡然,一字一句审慎地说道:“玺岚,你这是来跟我告别然后离开吗?”
“啊,我当然是要离开这里免得叨扰你呀。”苏琚岚故作不解道。
喻涛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是你要离开白赤城,离开这里所有的人和事!”
“可能吧——”苏琚岚顿了下,忍不住感叹了一声,“我能做的事都尽力做完了,不再欠谁或者谁的情分。这里有骊辞就够了,他们也不再需要我,天下之大,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不是他们不再需要你,而是你不想需要他们了。”喻涛一口否决,“在你心底深处,其实你还是对他们当初质疑你、强迫你而心存芥蒂,对吧?”
半晌后,苏琚岚抬了抬眼角,淡淡地了个长音,“应该是,但也不全是。我已经习惯了当苏琚岚,但他们想要的是那个苏琚岚却不是我,而我又不想回去当玺岚,我觉得我在四国大陆中好似没有立锥之地。”
“那你恢复玺岚的身份,一言九鼎,享尽世人膜拜,翻手能呼风唤雨,覆手就是一呼百应,有什么不好的?”
“你觉得这样就是好呀?”苏琚岚反问道,凉凉地似笑非笑,抚额悲从中来,“可为什么我体会到的是成王败寇的滋味?喻涛,我这一路走来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光鲜顺畅。先是你和明瑶恨透了我想要杀死我,然后是我眼睁睁看着骊辞受苦受难却无力帮忙,被赶离苏家无家可归,在魔族的挑衅下又与胡砂他们情谊破裂,颜弘皙趁虚而入逼我下嫁……那么多的世事是非在我心口烙下的痛,不是今日就能忘。”
喻涛不言语,神色复杂地瞧着苏琚岚:“所以你也恨我?”
“不该是你恨我吗?”苏琚岚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今天早上弘皙也问了我这句话,我说无非是成王败寇而已,恨有什么用?”
“你是心中还在记挂着那个……赢驷?”
苏琚岚转身望着喻涛,黑漆般的眼睛安静得如同一片寂寥的落叶,无波无澜。“或许吧,我现在觉得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唯有回忆可想。”
喻涛面色一震:“但他不正是欺骗你最深的吗?”
“可我也正是是回忆他最深。”苏琚岚回神一笑,“喻涛,你知道吗?我觉得赢驷好傻……”
喻涛不解道:“他怎么可能傻?”
苏琚岚低声笑了一句:“是呀,我也觉得他怎么可能傻?但是事实就是他傻到让我觉得好想笑,喻涛,我真得从未见过一个人痴傻到这种地步,亏他还是魔族的圣尊呀?喻涛,我今日就要走,希望后会有期吧……”然后拂袖离去,后脚跨出塔楼后,门便关上了。
“痴傻?你现在居然说他痴傻……”喻涛沉吟片刻,忽地眼底闪过一丝后知后觉的恍悟,“玺岚,我希望你不会再受伤。将来,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刻。”说完,再度闭上眼睛,将自己埋葬这片寂静无声的塔楼中,用宁静涤荡这颗被腐烂的心,试图忘掉一切过往。
“时辰到!”
七月初七,傍晚时分,白赤城顿时乐声奏响,吉祥鸟当空而飞,漫天都是飘扬的彩带剪花。
高台上站满了来自四国的君臣和各种有身份地位的人,沿着高台四周台阶全围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全都在翘首以待,然后终于看见延向白赤城宫殿方向的红毯尽头逐渐走来的一拨人。
“来了!郡主他们来了!”整座白赤城瞬间回想起欢庆的欢呼声,就连高台上那些贵人们也纷纷起身离座,情不自禁眺望。
苏琚岚和唐骊辞并肩走在队伍最前方,容貌气质均是脱俗出众,身后跟随着数十位威猛俊逸的铠甲将士,一路走来引起无数的惊叹。两位神宗,四国大陆独有的两位神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始终神圣地无人敢亵渎!
无数人夹道欢迎高声欢呼着,苏琚岚与唐骊辞并肩而行走在红毯上时,瞅得红毯两旁夹杂着不少熟悉的面孔,可怜的玉荇被胡砂踩着背攀高,后者这不停朝她吹口哨尖叫,崔家三姐妹惊叫连连但口唇比划间全是“唐骊辞”三字,公孙锦币穿错在各种赠送礼物的百姓间搜刮,邵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挥手大喊苏琚岚,就连尕娃、贺茜、龙潜等等都迫不及地挤在红毯两旁,列队欢迎,每张脸都是洋溢着无比的欢喜。
苏琚岚微笑,目光渐渐往前转向正前方去,高台上,颜弘皙、傲楚殇、黄静婴、苏沐、南宫烈、聂栾等等人全都在高台上等候已久,就连其他城池诸如渠黄城的焦洲、水月城的穆图、冀论城的华缙云、道临城的秦家和万家等等,也纷纷齐全了。
呵呵,的确是从未有如此齐全的一刻!
苏琚岚目光忽闪了一下,忽地对唐骊辞说道:“骊辞,你先上去,胡砂闹着要跟我手挽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这红毯。你知道的,我最不愿意拒绝的人就是胡砂了!”
唐骊辞并未意识到不妥,便道:“好,那我先上去,你快点上来。”
苏琚岚顿时笑着原地止步,然后望着唐骊辞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去。其他人目露诧异,但直到胡砂冲出人群奔过去挽住苏琚岚闹着要从头再走一遍红毯时,顿时明了的失笑摇头,只道胡砂实在真不愧是胡砂。
唐骊辞便走到高台上,与诸国君臣礼貌性地一一抱拳后,大家便先后入座,笑望着红毯上胡闹的胡砂他们。
兴许是挽着苏琚岚走了一遍红毯兴趣未减,胡砂又闹着要玉荇他们把她和苏琚岚抬着走一趟,玉荇直呼可怜,哪知道片刻之后倒是龙潜耿瓷他们自发奔上了红毯,二话不说抬起苏琚岚和胡砂就往上抛,然后就这样玩得不亦乐乎,看得围观人直呼年轻真好,看得高台上那些人是既羡慕又欢悦。
玩得差不多了,聂栾心道时辰差不多了,总该让苏琚岚赶紧上台坐下,然后双圣国、殷悦国、傲凤国、永固国、燕赤国五国君王同聚一堂平起平坐,这场欢庆便有了象征性的意义,至此五国鼎足而立。
念及此,聂栾站在高台上喊道:“郡主,该上来了!”
年轻人玩闹够了,闻言赶紧将苏琚岚和胡砂放下,一边催促着苏琚岚上台,一边也退出红毯沿着高台旁边的侧梯回到高台上,然后喊着苏琚岚快上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走上高台来,也都在等待这五国鼎足而立的象征性时刻。
苏琚岚望着这条红毯前方蜿蜒台阶直上,直通向那天下五国君主的位置,她没有动,只是仰望着高台上那些朋友以及不再是亲人的亲人。
“琚岚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发呆地看着我们呢?”胡砂忍不住问向旁边的玉荇。玉荇自然是耸肩,他哪里知道。
渐渐地,苏琚岚望着他们的眼神有些怪诞了,高台上的人不由得静止下来甚至诧异地望着这不知为何的苏琚岚,只有颜弘皙慢慢蹙眉沉吟不语,因为他料是有事发生了。
苏琚岚目光一一认真地扫过他们的眉目,无数喜怒哀乐的画面同时在她脑海中翻滚着。
她望着唐骊辞、颜弘皙、公孙锦币、邵乐、苏沐、苏挽澜、傲楚殇、胡砂、秦卫霜、玉崔嵬、傅仪、尕娃、燎丽、萧宸、苏飞玉、连峰城等等许多人,直到将所有人都望全了,最终的目光才落回唐骊辞身上,张了张口,无声却有言,唐骊辞看懂了她的口型:“骊辞,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我相信你可以办到的。”
唐骊辞定定地看着她,有种即将告别的悲感,顿时慌乱地朝苏琚岚跑去:“玺岚!”
苏琚岚转过身去,那身紫色群纱瞬间飞扬而起,一个召唤法阵在她脚下瞬间而生,金龙头顶她的双足立即跃出,驮着她冲天而起,直接朝高空中飞去。
“怎么回事?”无数人面面相觑,却听得颜弘皙缓缓开口,低声嗫嚅道:“琚岚,你被我们伤痛了心,终于决定离开了,是吗?”
胡砂失声道:“颜贱人,你说的是什么话?琚岚怎么会离开我们呢?”
颜弘皙转眸盯着她,又盯着其他人,道:“我们都曾对她做了些什么,抛弃、背叛、质疑跟逼迫,她为什么还要留在我们身边?”
“我们……”胡砂痛苦地欲言又止,所有人忍不住既心虚又愧疚地无言回答。玉崔嵬抬头仰望着天际边即将消失的金龙身影,冷嗤道:“我可从来没有对她不好,你们是该心虚愧疚。”然后纵身而起,御风追向那道金龙而去。
唐骊辞也骑乘着钦辟冲天而起,无数人再三思考后也纷纷召唤出各种飞禽走兽追去,高台周边密集的人顿时飞速离去,全都化作缤纷绚烂的光芒冲天而起,密集地集中地朝天边追去。
高台上,唯有颜弘皙、苏王、南宫烈这些长辈们愣愣地留在原地。
颜弘皙低声道:“琚岚,你这一走,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们也找不到你了,是吧?”
苏沐和南宫烈等闻言顿时面色泛白,欲言又止。
伴随着呼啸声,朗朗晴空中飞舞萦绕着无数道各色光芒,飞过山峰,越过海洋,像是无数道彩虹横空架过诸多城池,引得有幸目睹的百姓啧啧称奇,堪称“神迹”!这幕千人万人执着追寻挽留苏琚岚的场景,也被后世人随着“神罹之战”而录入史册,成为一段传奇,引人传颂。
但是苏琚岚一心决定离开,没有人能够追得上,即便是唐骊辞也因为先前发愣的那半刻钟而迟了。
放眼远眺,无垠的青天之下,天上地下水里的所有光芒直直追寻着那道蜿蜒云间的金色龙影,但是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飞过一片浩瀚无边的大海时,海面忽然间翻滚起无数道巨浪,高高直耸云间将所有人强迫阻性地拦下来后,那道金龙就消失无踪了,从此彻底的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