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这般训斥。
不过,理智使得我忍住了内心的冲动。我拉长了脸,直视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压低了嗓音,反唇相讥:“看来丞相当真是以为,朕要去哪里,都得向你汇报?”
“臣不敢。”他微垂着脑袋,三个字说得波澜不惊。
“‘不敢’你问什么问?”
“臣不过是认为,臣看到了左相,皇上也看到了左相,臣理当回府处理政事,那么皇上……是不是也可专心于国务了?”
他话音刚落,我这心里头便有一股邪火直往上蹿。
这厮当真是胆大包天,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身为人臣,他竟敢当着主子的面跟主子玩起逻辑来?
我只是叫你走,又没让你去工作,所以我接下来要干什么,你也管不着——倘若此刻身处现代,我十有八九会毫不客气地找出对方逻辑中的漏洞,然后进行如上的反击。但眼下今非昔比,而我所面对的,更是个深藏不露的老手。因此我心下明白,以我现今的身份与处境,这些话,是决计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朕自然不会荒废国事,这一点无需丞相操心。”强压下心头的愠怒,我面无表情地瞅着那张泰然自若的脸,唯有脑中思绪千回百转,“相对的,朕倒是希望丞相能够明白:事,乃由人而生;一个国家的根基,是‘人’,而非‘事’;如若总是醉心于事务而忽略了最根本的人心,是治理不好天下的。”
说着说着,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一席话掷地有声——可惜换来的,却是温故离良久的垂眸不语。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性故而打算再次下达逐客令的时候,他却冷不丁抬眸看了我一眼,随后,他一边低头作揖,一边张嘴道:“皇上言之有理,臣受教了。”
他这一说,反倒让我措手不及了——这口气,这措辞,竟叫我分不清他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跪安吧。”无法正确地揣摩出对方的心思,我只得“见好就收”——我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婉转地将其屏退。
“臣告退。”这一回,他总算没再忤逆我的意思,微欠着身子,开始向后倒退。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在“告退”的过程中,温故离不带感情的目光竟在辰灵身上徘徊了片刻。
注意到这一细节,我忙目不斜视地盯紧了他,暗暗思忖着:要是他敢表现出一丝敌意,我就先用眼神杀死他。
亏我还有闲情逸致跟自个儿开这种玩笑。
待到不受欢迎的某人终于消失不见后,我微微松了口气,这么腹诽起自己来——与此同时,烦恼也随之而来。
我是不是压根就不该同意让他进来?看他那朴名其妙的一打量,会不会已经把辰灵当成了政敌?
可转念一想,事到如今我再担心又有何用?辰灵既已趟了这潭子浑水,即使今日温故离对他并未心存芥蒂,将来朝堂之上针锋相对、政见相左之后,势必还是会将之视为眼中钉的。
思及此,惆怅起。
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不是我意图借助辰灵的力量,为自己分忧解难,他就不会遭父亲毒打而重伤至此;如果不是我提议让辰灵坐上丞相之位,他就不会被温故离这种老谋深算的家伙给卯上,更无需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面对前朝的纷纷扰扰……
唉……甫云玦啊甫云玦,我是否当真变成了你?以至于身在其位,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我翘了翘唇角,带着苦涩的笑容,慢慢地转过身去。
床榻之上,辰灵依旧流连于梦境之中。凑近了,我还能听见他轻细而均匀的呼吸声。
辰灵,我是不是很没用?你还未真正站到我的身旁,我却已经开始后悔,开始动摇,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你推开……可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假如真的推开了你,逼着自己孤军奋战,久而久之,我一定会忍受不了那份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悄然落座于床边,我歪着脑袋,静静地端详起他的睡颜。
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静下心来,好好地看看他了。
原来他不光是长了个子,眉宇间也生出了几分英挺——那是两年前的他所没有的成熟。
看着看着,我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你要赶紧好起来……”凝眸于他苍白却安详的面容,我喃喃自语着,“别叫我一个人……”
“云姑娘?”就在我独自沉浸在伤感之中时,耳边突然传来了那个特立独行的称呼——这突如其来的呼唤自然是把我吓了一跳,我猛地收回右手,猝然转过头去,见穆清弦正站在身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你干……”惊魂未定之下,一句责问正欲脱口而出,我一下子意识到辰灵尚负伤在榻,便忙不迭抿住嘴唇,将剩下的字句吞回腹中,“别在背后突然出声好不好?人吓人吓死人啊。”是以,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走过去几步,凑近了他,小声地嗔怪道。
“嘿嘿……对不住啊。”穆清弦咧嘴冲我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里除了些许歉意,似乎还掺杂着其他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