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穆肃手而立,恭敬道:“正好顺路,便和老大人结伴而行。”
谷平夏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二人无声穿过瓮城,走过护城河,从皇城脚下一路转向东边,迎着阳光越走越远。
许是不胜清晨微寒的凉风,老大人微微咳了一声,打破沉默,也不看杜穆,而是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你错在了哪里?”
杜穆拱手一礼:“还请老大人指点。”
谷平夏笑了笑,道:“第一,既然不甘平庸想要脱颖而出,便不要太过低眉顺眼。虽借此得以青云平步,但也得了个‘酸腐’的印象,于日后的前途,大大不利。你也知道,陛下想要的臣子,是能大开大阖,为他平定天下的能臣,而不是束手束脚只会听之任之的庸臣。虽说都是忠臣,但时局动荡,起码在此后的三十年内,做乖小孩儿没什么出息。好在这一搏之中,你总是赢多输少,还算一个中上。”
杜穆脸色微变,将头垂的更低了些,再次一礼。
谷平夏也不看他,一边走着,一边缓缓道:“第二,凡事不能急功近利。钻营可以,但必定要擦好屁股,否则日后坐上了高位,人家一闻,便知臭气熏天。如此大的把柄露在外面,又谈什么上位?你在短短四年之内从七品编修爬到从五品侍讲学士再成为上书房行走,这之间有过什么曲折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徐中明大人当年从编修到侍讲,整整蜗行了二十二年......”
瞥了那年轻人一眼,谷平夏继续道:“徐大人与你一样,都是寒门士子,他在官场升迁的如同铁树开花,偏偏你却如鱼得水一路凯歌猛进,就不怕别人看出点什么?这一点,却是下下。”
杜穆面色苍白,忽然站住,深深弯下了腰,喊道:“阁老救我。”
“仕途钻研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也谥文恭。”谷平夏叹了口气,道:“前朝便是因为这首官场《一剪梅》而落得国力凋敝,如今你圣贤书未曾读透,却将这曲调唱的如此圆润。老夫很是好奇,你疏通各处关节的银子,从哪得来?”
杜穆并未答话,而是接着又道:“阁老救我。”
谷平夏转头望着这个刚刚还被评点为后起之秀的年轻人,轻声道:“求人不如求自己。”
杜穆咬牙道:“还望阁老替学生指明出路。”
不再称下官,也不再称我,而是说学生。
谷平夏暗叹了一口气,不自禁的就想起自己在国子监做教习的日子来,那时一心忠君报国,与那些热血冲动的学子一般无二,哪里想到官场不比学府,日子,也不仅仅是日子。
沉默了片刻,谷平夏道:“帝王有心术,臣子,亦有为臣之道。为君王排忧解难,是臣子应尽道义。日后弹劾宋家,总是缺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若你有心,不妨去做这吴国第一人。”
杜穆皱起眉头,刹那间风清日朗。
吴国第一人,不单单是弹劾宋家的第一人,更是天字第一号孤臣。
先声夺人,首提长矛对准宋家,在吴国朝堂中一鸣惊人。如此一来,只怕全朝野的人无论是何心态,也不敢再和自己走的多近。因为这第一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杜穆要付出的代价,便是陛下为安抚宋家而褫夺他的全部官职,贬为庶民,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如此,就是孤臣。
可杜穆心中了然,只怕在自己刚刚被贬为庶人后,朝廷中弹劾宋家的奏折,会雪片一样飞到陛下的案前,堆成小山。
然后自己以全新姿态重入朝堂,便是当之无愧平宋的天下第一人!
择清自己,才好腾出肚子将未来的前程紧紧吞进腹中。这其间的道理,很复杂,但也很明白。
昆仑有凤,浴火重生,而他杜穆,便是那一只重生的雏凤,必将凤舞九天!
......
......
谷老大人看着渐渐欣喜起来的杜穆,微微笑了笑,却话锋一转,问道:“昨夜陛下提道唯日月之尊,能揽四海,你为何皱眉?”
杜穆实在没有想到,位极人臣的谷老竟然会注意到自己如此小的一个动作,当下不知是欣喜还是惊惧,老老实实回答道:“圣人有言,为君者,臂如北辰而众星拱之.......而并非,日月。”
这句话他没有说全,因为其间还有三个字。
施仁道。
为君者,施仁道,臂如北辰而众星拱之。
谷平夏愣了一下,双眼紧紧盯着杜穆,半响,才缓缓赞道:“好一个众星拱之,好一个吴国雏凤!”
“小杜大人,老夫有一事相求,还望应允。”
“不敢不敢,阁老吩咐就是。”
“将来,还望小杜大人能够为老夫写一篇文章。”
“什么文章?”
“老夫的......祭文。”
谷平夏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吐出了一座高山,迎面而来的霞光让他苍老的面庞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边,他眯起眼看了看东方刺目的光芒,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也不管背后的杜穆如何惊诧愕然,抬脚便走。
他在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接班人选。
吴国,也终于找到了未来新的内阁首辅。
这江山,凤舞九天,着实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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