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健看来,他这进军路线是临时所定,明军是绝不可能事先再有所埋伏的。
果然,这一路上非常顺利,他们毫无阻碍的来到了南洋河边,这河梁健有印象,父亲留下的手札中曾经提起过这条河,说那年春天蒙古铁骑来袭,父亲领兵抵御,情势危急时不得不选择渡河拦截,即便是春天水涨,河依旧不算太深,父亲他们依然安然渡河,顺利挡住了蒙古骑兵。
梁健命令渡河,前锋入水到河中心时,人马惊嘶惨叫之声四起,很快就被河水淹没了,那河水,似乎深不可测,后面的人不敢前进了,急速后退,梁健粗一统计,遭遇灭顶之灾的将近五百人,他这才感到有些不对头了,恐怕明军这次准备得非常充分,难道,他们在四下里都有埋伏?幸好,这里没有伏兵——这里确实没有伏兵,因为这两年天气异常,春天河水上涨得厉害,两岸居然也遭水淹了,去年冬天卫所军士跟当地民夫把河给挖深了八尺多,所以明军事先是没有想到蒙古骑兵会往这里走。
只是可惜,明军忘了“通知”蒙古铁骑了。
不过,这里没有伏兵,后面可有追兵啊!人喊马嘶声越来越近了!
梁健指挥余下的人马转向二十里铺,从那里直奔水磨口,应该可以跳出明军的包围圈了!
这一路仍然非常顺利,不过只行进了十多里地,在一个三岔路口,发现东北方有骑兵疾驰而来,他命令麾下用利箭杀出一条血路,在对面传来的惊叫落马声中,有人用蒙语惊叫着:“有埋伏!”
自家人!梁健大吃一惊,赶紧喝令停止放箭,双方一见面,梁健才发现来的居然是阿木古郎。
满腹疑虑的梁健一问阿木古郎,才知道水磨口有埋伏,阿木古郎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马,也没能冲过去,只好转向这边了。
“看来只能走栲栳山了!”阿木古郎神色凝重,一边催马,一边抬左手向黑暗中指了一指。
“栲栳山?”梁健心里大吃一惊,所有在大同任职的武将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三十多年前大同总兵郭登在栲栳山以八百明军大破瓦剌数千铁骑的英勇事迹。
当年,瓦剌数千铁骑就是从顺圣川进入到了沙窝抢掠,郭登率军悄悄尾随其后,半夜里对敌营发动了突然袭击,瓦剌军遭突袭后无法渡过入春后水势浩大的桑干河,只好夺路北上,结果又中了郭登的埋伏。瓦剌军由着明军按照预定计划一路追杀,一口气跑了一百四十多里,郭登一直追到栲栳山并与那里的埋伏会合,斩敌首二百余级,并将被抢掠走的人畜都夺了回来。那是自土木之变后大同守将取得的最大胜绩,不仅使戍边将士士气大振,还让郭登受封为世袭的定襄伯。
走栲栳山,不是自寻死路吗?梁健在疾驰的马上有些目瞪口呆。
“你们汉人不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吗?”阿木古郎在马上急得大吼,“当年瓦剌并没有在那里全军覆灭!”数千人只是被斩首两百余级,只能算是小受损失,那里必然有生路!
“跟我走!”梁健再无迟疑,率先向栲栳山方向疾驰。
这一路过去,明军几乎没有出现,寅正时分,他们终于安然离开栲栳山,一直向北疾驰,天明时分,他们居然到了黑山南麓,这一路奔逃,人和马都是大汗淋漓,疲惫不堪。
梁健心中万分懊恼,好不容易在哈斯其其格的协助下争得了这一计划的实施,却没想徒劳无功,还白白损失了两千多人马,而且,留在二郎山作为接应的两千人马生死未卜呢,这样灰溜溜的回草原,那以后自己在鞑靼还能有什么作为?一辈子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么?
不,不能回去!梁健心中狂呼,无论如何,我要拿些东西回鞑靼,绝不能让哈斯其其格失望,更不允许那些蛮夷小觑我!留在这里,再找机会!
梁健一说要留下,阿木古郎跟其他几个千夫长都没有异议,这次出来一无所获,回去怎么向达延汗交代,又哪有脸去见父母兄弟!大同不好惹,无命将军不能碰,可明廷边塞其他地方的软柿子有的是,到时候,一样能满载而归的!
就在梁健他们留下的第三天,他们意外的等来了在二郎山做接应的哈尔巴拉的人马,虽然只回来了一千多人,但总算没有全军覆灭。只是,他带回来的一个消息却让梁健、阿木古郎吃惊异常,哈尔巴拉说,他们按原计划接近长城准备接应时,却遭到了明军的伏击,明军人马相当多,他们眼看就要全军覆灭时,二郎山方向却来了一支人马,猛烈攻击明军后翼,哈尔巴拉立即带队从那里突围,才冲了出来。那支救了他们的人马在前面引导,把他们带回了海子附近,哈尔巴拉派人去跟对方接洽,看看是谁救了自己一命,谁知对方避而不见,只是说什么同为蒙古兄弟,不能见死不救,之后很快就消失了行踪,幸好派去的人机灵,瞧出了那个答话的很像一个人——
像谁?
特木尔!
特木尔是谁?
当初率队突袭据说孤身在太原小梁庄的无命将军的旭日干手下的一个百夫长!
旭日干一行五百人自那次行动之后音讯全无,怎么会突然在这里出现?他们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鞑靼?至少,也要传个讯回鞑靼吧!逗留在这将近一个月了,难道有什么图谋?
梁健跟阿木古郎面面相觑,在这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当初派旭日干去太原其实是满都海彻辰夫人的计谋,要是能除掉无命将军当然好,要不能,就让明军把旭日干他们除掉!原因只是一个,旭日干他们是瓦剌人!
之前满都海彻辰夫人一路猛攻,在博尔塔拉大败瓦剌人,将他们赶到了杭爱山以西,收复了故都和林,但瓦剌人仍然不愿意接受汗廷的支配,满都海彻辰夫人也无法彻底征服他们,只能与他们签订盟约,规定瓦剌部首领的住帐只能称宅,而不得称殿,他们的冠缨也不得超过四指,彻底杜绝了瓦剌人拥立可汗的可能;同时,彻辰夫人让达延汗迎娶阿剌知院的孙女为侧妃,以联姻的方式安抚瓦剌人。
前年,满都海彻辰夫人派少师托郭齐率军进攻亦思马因太师,大军艰苦征战,几乎横扫了东起辽东地区、西至哈密北山的蒙古草原。亦思马因兵败如山倒,仓惶西逃,最后靠着自己也出身于瓦剌,才在瓦剌诸部的领地上站住脚。
这两年来,亦思马因一直在联络瓦剌部分首领东侵,希望恢复势力,汗廷一度颇为紧张,满都海彻辰夫人还在一次领兵拒敌时,因为有孕而身体沉重,从马上掉了下来,差点成为亦思马因的俘虏。
去年年底,满都海彻辰夫人接到密报,亦思马因曾经派人暗中接触过投奔汗廷的三个瓦剌首领,其中一个就是旭日干的叔父苏德,他手里可是有三万多户啊!满都海彻辰夫人为此才要不着痕迹的逐一剪除有潜在威胁的势力,旭日干绝不是第一个……
如今旭日干真要还活着,为何在明廷边塞这里逗留不去?想要找机会报仇?向谁报仇?还真不好说啊!
梁健跟阿木古郎暗中商议了一下,决定派人回去向彻辰夫人禀报一声……
大同卫所这次打了一个胜仗,尤其是阳和、高山、天成、镇虏四卫,功劳最大——对来犯之敌围追堵截的就是这四卫的军士,但是,没有多少军士感到高兴,因为,蒙古人来的时候,他们绝大多数是在修筑的掩体之后发弩、放枪、打炮,没有跟敌人正面交锋,连追击敌骑的也被要求喊的声音要大、马的速度得慢,虽然敌人被赶跑了,行都司也对卫所官兵论功行赏,但这样的胜仗,胜得实在有点——憋气!感觉像是被敌人吓得不敢出门啊!
血狼军也有不少军士有这种想法,在他们看来,跟敌人面对面的厮杀才叫痛快,把他们一个个刀砍斧剁了才能解恨,这躲在掩体后面放箭放炮,不是英雄汉好的做法!
“血狼军要的不是英雄好汉,而是合格的猎人!”百户程先锋向回到和留守高山卫的六百九十九人转告无命将军的话,“不要等到百姓遭难了再去拯救,要御敌于敌人发难前!”其实这两句话都是老生常谈了,每个血狼军士绝不是第一次听到!
而之所以要程先锋转告这话,是因为无命将军还没有回来,他率领的五十个血狼小队从一开始就是行踪成谜,如今更是不知所踪——据说连程先锋在内,没有人知道将军跟那些弟兄在哪里。
“镇守一卫之人如此玩忽职守,实在让人忍无可忍!”张善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特意把临时掌管高山卫的程先锋叫到城中,当着余子俊跟行都司、卫所的各位长官的面问无铭的去向,程先锋自然无言可对,张善趁机发难——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刁难血狼军,程先锋并不感到难堪,他担忧的是让督帅为难了。
“余总督,这次虽然侥幸赶走了蒙古军,但据说顺圣川之战用的是方副千户的主意,诸位也都看到了,简直就是一团乱麻,让人啼笑皆非!如今方副千户又不见踪迹,实在目无官长,余总督不可轻易放过啊!”他望望余子俊,又看看在座的行都司、卫所的各位长官,目光闪烁着。
“张监军所言极是!”余子俊对张善点首微笑,转首望着程先锋,神情转为严峻:“程百户,张监军也是关心你们方副千户啊!方副千户身系一卫安危,怎能轻易涉险呢!就算他这一次像上次一样立功归来,我也一定治他的擅离职守之罪!”后面这话说得很严厉,张善听了心里却是冷笑——上一次是半年前,方无铭率领四百多人擅自追击来犯的蒙古铁骑,七天之后才回来,带回了毙敌五百余级的大功,那次自己也是极力奏请行都司治他的擅离职守之罪,但最终不了了之,朝廷因为余子俊的奏请,反倒特意授予他从五品武毅将军之衔。余子俊是拿这事敲打我呢,好你个余子俊,你等着瞧,看你能包庇姓方的多久!说不得,连你也一块拉下来!
他思量着,阴阴一笑,不说话了。
行都司跟卫所长官们都沉吟不语,张监军对余总督的敌意不是一天两天了,余总督一向赏罚分明,一片报国之心人神共鉴,对于边塞将士百姓来说,有这样的总督是大幸;但这个张监军毕竟是皇上所派遣的,要是惹他疑忌了,可没好果子吃!
没办法,只好瞧着两只大老虎你争我斗了!
而此刻,无铭带着三百五十名血狼军士,正行进在前往兴和守御千户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