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轩知道以他们目前的情形,只会这样理解,也就不作辩解,说:“三宝太监开通了海上之路,如果朝廷能够善加利用,那沿海千千万万百姓生计无忧,朝廷也能获利良多,届时,又有谁还愿意铤而走险做海盗呢?而一旦有外敌前来侵扰,这些百姓为保家国,怎会不人人尽力,个个争先?”
这个道理说出来谁不懂啊?谁要来破坏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那老百姓还不跟他们拼命啊!关键是,这美好生活由谁给那些百姓,朝廷,还是海盗?苏乞儿对皇帝说,要是有衣穿,有饭吃,老百姓谁愿意做乞丐呢?乞丐的多少取决于皇帝,海盗的多少不也一样吗?
王守仁想着那样的美好前景,一时之间惊诧莫名;朱佑樘下意识地看看李东阳,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之色;张纪看着慕轩,不知道这个人所说的究竟跟三宝太监有多大关系。
沐云平的一颗心始终在嗓子眼那里提着,他之前就知道总执事有话对太子讲,但不知道是这样的话,万一太子忍不住要降罪,那可是谁也没办法救得了总执事的。
凝佩的心也始终不安生,脸色也自然好看不了,或许是受她的影响,一旁坐着的蝶儿姑娘和侍立在侧的槿儿也都有些心不在焉的,甚至梅姑娘的脸色好像也有些不对。
始终只是听众的龙吟水跟杨子居却不得不佩服慕轩的胆识,龙家在这临安地面上虽然还算清白,但底下一些人为了生计,难免也有参与走私、谋取利益的行为,龙家也深知他们的难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其中有人犯事,他们还得想办法帮衬一下;杨子居的云浓庄在河南地界,虽说跟海上走私没什么干系,但也常听一些庄客说起沿海百姓生存的艰难、走私的风险,他也是相当同情他们的。只是,两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慕轩要对朱公子这位萍水相逢的儒生谈这些,而且,神情还那么激动?
“此等国家大事,岂是你我能够左右的!”李东阳喟然长叹,神情非常落寞。
慕轩也是点头一叹:“先生所言极是,你我凡夫,只能对天叹息啊!唉,‘凭谁一试君山手,月落江平万里秋’。”
李东阳听得嘴角直抽抽,这两句可又是他李西涯的得意之句,这个方慕轩,怎么对自己的诗句信手拈来,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格格格——”,外面有人敲门,接着说:“客人,菜已经上齐了,请各位慢用!”
面对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可口佳肴,朱佑樘此刻却一点胃口都没了。
慕轩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不动筷,陪着他一起,看着满桌的佳肴发呆。
其他人也似乎受他俩传染,都有些呆呆的了……
回客栈的路上,珺姑娘对慕轩腹诽不已,那个饶舌的男人,怎么那么喜欢说话,害得大家都没胃口吃东西,大家没胃口也就算了,最可恶是本姑娘明明胃口很好,却也只能跟着大家不动筷子,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真是难受啊!
梅姑娘肚子也挺饿,不过她现在对明天的午饭更感兴趣,方慕轩说今天没能痛饮,作为赔罪,他明天请朱公子一行在鹤风酒楼喝酒,说好是他掌厨。
这个登徒子要自己做菜,真是新鲜!不过槿儿说她家公子做的菜非常出色,那可真要见识一下了。
回到客栈,已是黄昏时分,只是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大家各自回房梳洗一下。珺姑娘实在饿得慌,拉着两个姐姐要出去找东西吃,荷姑娘说她不饿,珺姑娘就拉着四姐走了,她俩出了客栈,见对面的鹤风酒楼已经有客人进出,就也走了进去,两人要了两碗面条,叫了两个小菜,虽然这些明显不如中午那顿丰盛,但她俩吃得非常开心。
吃完,伙计过来收拾碗筷,珺姑娘拿出宝钞结账,起身要走,梅姑娘忽然拉着她的胳膊闪到一旁,珺姑娘莫名其妙,梅姑娘指指门口,说:“是他!”
珺姑娘一看,那个他原来是方慕轩,他刚进门,跟柜上的账房说了什么,那账房就放下笔,带着他往后面去了。
两人立刻想到方慕轩肯定是来跟掌柜的商量借用这里的厨房一事的,想不到这个男人还真要亲自做菜,那可真要好好见识见识了。
凝佩知道慕轩上鹤风酒楼去了,但直到吃完晚饭都没看见他回来,难免感到奇怪,槿儿说起那次在暖风阁做菜招待那些客人,公子忙碌了三天,凝佩也就释然了,但不免又担心起夫君的身体,做个菜居然也这么麻烦,这么辛苦,真是没想到。
龙吟水跟杨子居发现慕轩直到宵禁前才回来,听他说一直在鹤风酒楼的厨房里忙碌,暗自感慨:原来做菜也是这么累人的,跟练武功不相上下啊!
第二天上午巳正时分,朱佑樘一行准时来到了莲香居,宾主寒暄一番,慕轩就带着大家往对面的鹤风酒楼去,也就三十步左右的距离,谁知居然出了意外,一个扛着“张铁口”招牌的老者跟他们擦肩而过,无意中看了他们一眼,结果眼睛就眯得看不见了,一个劲缠着要为几位公子、老爷看看手相,说看不准决不收一文钱。
大家都说不必了,加快脚步进了酒楼,老者还非常执着的跟着,最后李东阳开口说:“反正方公子准备膳食还需时辰,不如就请这位先生看看吧,聊以打发时辰。”
朱佑樘答应了,慕轩先进厨房准备,凝佩原也想跟着去帮忙,但最终压制不住好奇之心,留了下来,昨夜回来之后,她醒过味来了,轩郎说这次西湖之行要见个人,那人恐怕就是那位朱公子吧,轩郎还特意亲自做菜招待,肯定是的,那自己冒认的这个弟弟究竟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呢?她很想听听这江湖术士会说些什么。
槿儿对这些可没什么兴趣,她只想帮着公子做好那些菜,就跟着慕轩进了厨房。
张铁口自然姓张,至于叫什么,他说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王守仁在一旁听着只想笑,真想让他把身份证明或路引一类的拿出来验证一下。
张铁口先请朱佑樘伸手给他,朱佑樘非常配合,而且非常懂规矩,把左手伸过去,张铁口一手托着他的左手,一手轻轻摊开他的五指,他看了一会儿,神情就变得非常惶恐,将朱佑樘的左手五指轻轻合上,双手托着他的手弯下腰去,口称:“上仙降临,小老儿诚惶诚恐,绝不敢泄露天机,恕罪恕罪!”
朱佑樘收回手来,看一眼他,又看一眼李东阳,后者冲他微微摇头,意思是沉住气,朱佑樘也就冲张铁口淡淡一笑,说:“先生说笑了。”
王守仁拼尽全力忍着即将冲口而出的笑声,这个老头还真会装神弄鬼,什么上仙,笑死人了!不过想想,他好像没说错啊,天子天子,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吗?哈哈,哈哈哈——
张铁口又请给李东阳看手相,李东阳微笑着把左手伸过去,张铁口还是非常恭敬的托着,看了两眼,神情肃然的说:“文曲星临凡消劫,国之柱石,生民有福矣!失敬失敬!”说着又是恭恭敬敬弯腰把他的手掌托回。
李东阳虽然对这些江湖术士、方士没有好感——圣上要不是沉迷于方士邪说,朝廷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风波灾患了,但人家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拯救万民的,他还是喜欢听,因为这正是他为官的本意,当然,表面上,他还是笑着说一声:“一介寒儒,让先生见笑了!”
张铁口此刻脸色恢复了平静,并不做什么辩解,又请看王守仁的手相,王守仁这会儿却心存狐疑了,把左手伸了过去,张铁口第三次托着手掌,看了片刻,说:“贵人仕途多艰,坎坷不断,但终会成就大业,震铄古今。”
王守仁想大笑,却发现大家都一脸肃然的看着他,顿时没有了大笑的勇气,只能尴尬的一笑,说:“成就大业,震铄古今,借你的吉言,呵呵,呵呵呵——”
大家看他还想给谁看手相,可张铁口对其他人明显没兴趣,不看任何人,只是冲朱佑樘伸手,说:“小老儿不敢贪图封赏,只是请公子恩赐一文钱,权作卦金。”
朱佑樘向张纪看一眼,张纪立即掏出钱袋,取出了五两碎银,朱佑樘接过,亲自交到张铁口手中,张铁口一脸虔敬,双手接过银子,向朱佑樘弯腰一躬,口称:“小老儿谢赏,还有一言奉上,公子于子孙缘上极厚,子孙昌则家国兴,只是须防小人作祟,切记切记!”
他随即向众人拱手道别,王守仁主动要送他出门,张铁口说着“有劳贵人”,跟着他出了雅间,在楼梯口,正好碰上慕轩上来,张铁口看见他,眼睛一亮,停住脚步向慕轩拱拱手,说:“这位公子,可否容小老儿看看手相?”
慕轩莫名其妙的看一眼王守仁,见他冲自己点头,就毫不犹豫的伸过手去——男左女右,他也是知道这规矩的,张铁口托着他的手掌看了两眼,脸上就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抬手在鬓角那里挠了两下,再擦擦自己的眼睛,接着盯着慕轩的左掌猛瞧,然后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抬头看一眼慕轩的脸,脸色发青,双手颤抖,口唇也急剧颤抖着,放开慕轩的手,向他胡乱一礼,说着:“大仙—上—不,贵人—不——”
“不”什么?
不知道,因为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看着慕轩好像看见极为恐怖的东西,而后连滚带爬的下了楼梯,很快消失在慕轩的视线中。
王守仁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啦,见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