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起身过来看,其他人自然不敢再大喇喇的坐着,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杨庭之字径外,也是景泰五年的进士,但才五十出头,一向自视甚高,看太子如此器重这个方慕轩,只当是太子礼贤下士,抬高了这个年轻人,但他一看纸上那笔绝对不俗的字,先就一楞,再看那内容,当时就震住了: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李东阳捻须沉吟,一脸深思模样。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王守仁脱口吟出,眼睛亮亮的,看慕轩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朱祐樘看着这白纸黑字,一言不发,片刻之后,向慕轩深深一躬,说:“先生教诲,祐樘铭记在心,先生请入座,先生还有何言教我,但请明示”
杨庭之见太子对这个方慕轩如此恭敬,不由得暗自收起轻视之心,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个年轻人会有什么高论。
他们各自入座,慕轩举杯向大家说:“慕轩一介莽夫,能有幸与各位共饮,非常荣幸,先敬各位一杯,倘有冒犯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杨庭之只道他是在太子面前客套,自然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随着太子举杯一饮而尽——后来他才觉得,这个年轻人说什么“冒犯之处”,实在是太轻了,那哪里是“冒犯”,分明是“大逆不道”
慕轩放下酒杯,低声吟道:“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公子是否觉得慕轩危言耸听呢?”
朱祐樘看着他,微微摇头,慕轩一笑,继续说:“临清钞关主事之位,很多人觊觎,清者清,浊者浊,清者一腔忠贞,却还是被浊者诬陷而死;而浊者窃据此位,无非是为了钱财。此事背后,牵连甚广,慕轩一介草莽,无法深入其中,只得烦劳公子了。”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了那本账本,双手托着递给朱祐樘,朱祐樘接过来,翻了两页看看,脸色就变了,将账本交到按察副使韩仲漾手中,说:“这事,必须彻查到底”他经历了元器琛之事,多少看出那账本上的数字背后潜藏的讯息——短短数月,如此肆无忌惮的贪墨压榨,岂是一个地方同知和一个户部主事敢轻易尝试的?
韩仲漾非常意外地接过账本,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对面的杨庭之,杨庭之脸上毫无异样,心里却暗自高兴:太子的意思,是让地方上彻查这涉及京官的大案,那一定要好好利用此事,将那些蠹虫全部挖出来,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随便向地方伸爪子了——原先他就对刑部跳过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司而派员审理楚本直的贪贿案表示不满,后来他想让自己那一方的胡连贤接任临清同知,却又被上面硬生生换成了顾而厚,钞关管理之权又落入了平思楣之手,原先一直很是郁闷,此刻却不由暗自称幸。
慕轩看朱祐樘的脸色中满是坚毅果敢,暗想元器琛之事果然对他影响不小,这样也好,未来的一朝天子,杀伐决断应该果敢:“顾而厚和平思楣目前都在我手里,顾而厚愿意戴罪立功,平思楣目前还在犹豫之中,如有需要,我可以把这两人交给按察使司。”
他说得轻描淡写,杨庭之却听得心惊肉跳,这个方慕轩究竟是什么人物,居然胆大包天,私自扣押朝廷命官,而且毫无顾忌的向太子坦承一切,莫非他跟朝廷有关联?
朱祐樘心里也很是吃惊,但表面上不动声色,而他这不动声色却让杨庭之更加相信,这个方慕轩果然跟朝廷有关,甚至很可能就是朝廷派出的御史、密使之类——太子殿下都能微行私访,那朝廷派个把御史、密使巡行地方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个御史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读书人出身,而且太子对他那么敬重,难道,他还有更复杂的背景?
这么想着,杨庭之对慕轩更加不敢小觑了。
韩仲漾这个按察副使倒比杨布政使沉得住气,非常客气的冲慕轩拱手一揖,说:“那有劳方先生了”
慕轩说不敢当,朱祐樘看杨庭之的脸色和韩仲漾对慕轩的说话态度,突然明白他俩肯定对慕轩的身份有些误会了,但此时此刻,他决定就让他俩这么误会下去——也许这样对彻查楚本直一案会更加有利呢
“慕轩听闻王兄弟在中都的壮举,万分钦佩,”慕轩忽然转向另一桌的王守仁,端杯起身,“王兄弟请容许我借花献佛,以表慕轩的一番敬意请”
王守仁脸上的兴奋之色一掠而过,立即恢复了平静,非常沉稳的端杯起身,说:“守仁不敢当,谢方先生谬赞”
他俩一起饮尽杯中酒,相视而笑,杨庭之却不太明白那个王守仁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怎么连这个方先生都对他那么钦佩了,朱祐樘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说:“守仁在中都当机立断,手刃了那个横行不法、草菅人命的凤阳知府苟日新。”
他说得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杨庭之心头却如被重槌撞击一般“碰碰”直响,他看一眼那个稚气明显的少年人,心说:今日是怎么啦,怎么尽碰上这些逆天的人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把凤阳知府给杀了,看样子太子还非常赏识他,难道,据说一向谦恭慈蔼的太子殿下其实也是个铁腕人物?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就不得不重新审视接下来要面对的楚本直一案了。
朱祐樘看着杨庭之从慕轩进来开始,脸色已经悄悄变了好几遭,他心里不由暗自思量:我这么煞费苦心的耍心机,是否就能保证此案水落石出,山东地面从此少些贪墨官吏了呢?
事情,会这么简单吗?
第二集逆天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