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他以为在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与他有关的人了,纵然他再努力再用心地记住那些剜心刻骨的仇恨,但昔年鲜活的面容也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不管有多少的爱恨,都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被风化。
可纵然记忆再模糊,那枚玉石海棠却像是唤醒记忆的钥匙,让所有的悲哀都忽然清晰起来。
“你是……你是……棠娘呢”云冬海声音微微颤抖,并没有否论青棱的称呼。
姚棠娘,正是青棱当年在玉华山下五梅峰中所认下的养母闺名。
他确是云冬海无疑。
“娘早就不在了,你离家后没多久她就病倒了,苦苦撑了二十多年就去了。我将她埋在五梅峰下,坟头种了一株龙脂树为记,如今应该长成苍天大树了。”青棱望着那枚白玉海棠,当年的一切对她而言,似乎也像场梦。
从烈凰出来,她一身神威换成凡人身,在人间重修道心,陪了姚棠娘十多年。若没有姚棠娘,当时她只怕早已离开玉华,遇不到唐徊,亦没有那几百年间的各种因缘际会,也更不可能认识云冬海。
一切种种,仿如早有定数。
云冬海沉默了。凡人寿元不过短短百年,她早已轮回了不知几世,他心里清楚,却仍是问了出来。
数百年时光匆匆,纵使昔日爱恋已淡,但对于姚棠娘的愧疚却只深不浅。
而眼前的少女,眉宇间仿佛与棠娘如出一辙的坚韧,叫他的愧疚找到了渲泄的出口。五百年前放她之时,他曾怀疑过她的身分,可还不等他找到她,就听到她被唐徊一剑穿心,打落山涯的消息。
云冬海看着青棱自传音符上升起的虚影,眼中的冷硬渐渐消融。
他为了复仇倾尽一切,努力修行,到头来却仍然连至亲之人也救不回,到最后孑然一身,一无所有,除了恨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而今却忽然见她活着回来,挺拔的姿态,坚定的眼神,那是真正的将门之后才有的眼神,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你是……囡囡”云冬海想着他离家之时,尚在襁褓之中的娃娃,笑声与哭声都无比响亮的孩子,他记忆中那张小小的脸庞早已模糊,却莫名地与眼前的女子重叠在一起。
“云将军,我知你报仇心切,不惜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藏在仇人身边,只待复仇之刻。昔年固方世家因一已之私,灭云家满门。如今,你虽为复仇,行的却是助纣为虐之实,你看蜃楼国的那些凡人,与当初的云家有何区别若你日后大仇得报,你觉得九泉之下的云家人真的高兴吗你又真能安心吗”青棱心里叹口气,只称呼他为将军。
她心中对他和姚棠娘有些愧疚,利用感情终不是磊落之事,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更是残忍,但若想兵不刃血地解决这事,也只能勉强一试。
“你要救蜃楼国的人”云冬海在听完青棱的话后,声音忽然一沉,仿佛从回忆之中回到现实一般,“为什么”
青棱看着地上已渐渐陷入迷乱的人,哭喊的声音隔着远空亦能听见,凄厉绝望仿佛充满腥风血雨,她便闭上眼,疲惫地开口:“不知道,大概是不想他们就这样死去吧,活着,才有希望。”
从袖手旁观,到因何望穹出手,再到心甘情愿救人,她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挣扎,就像曾经的贪生怕死,到后来的无惧无畏。
云冬海再度沉默了起来。
“云将军!”青棱问了一声。
“除了要夺取晶母之外,邪眼道人想利用引灵血阵修炼血尸军队,将这蜃楼占为王城,所以才布下这三元禁阵,阻止凡人逃出。这三元禁阵我与苏玉宸合力虽能停得一时三刻,但引灵血阵仍会彻底降下。他们要逃命只能赶在血阵降下之前。”片刻后云冬海的声音才再度传来,冷漠生硬。多年的隐忍修行,让他能迅速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能打开蜃楼城东南域的出口,一个时辰时间,若血阵彻底降下,就连修士也会受影响。这次晶母,固方家势在必得,邪眼更是心狠手辣之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达到自己的目的,你不能再留在这里!”
“我知道。”青棱心中大喜,蜃楼国的事能解决,她也没有留下的理由,如此棘手的局面,她巴不得能跑多远跑多远,只是没有喜悦多久,她忽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若停止持阵,会不会有危险”
他受命于固方世家,若违命擅行,怕是会自身难保。
“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更何况还有苏右使同我合力。等此间事了,我会去找你。你自己小心,这个传音符,就放在我这里。”云冬海交代着,口吻虽仍是冷硬,却掩不住其中关心。
“如此,你们多加小心。”青棱眼见红云越降越低,哀嚎声透天而上,心知时间无多,不能再拖延了。
云冬海的声音没有再传出来,传音符几番震动,青棱只听到一声轰响,与惊慌失措的吼声,便再无声音传出。
她当下不再犹疑,化作光影飞往蜃楼。
蜃楼国的街道之上,已有双目赤红的凡人,宛如游魂般地四处移动着,浓重的血腥暴戾气息笼罩着整个城市,原本生机勃发的城市,如今像个绝望的死城,凄厉的嚎叫与哭泣,随着冷风,不知从城市的哪个角落飘耳边。
青棱一边疾驰一边寻找,飞到了扎在蜃楼边境的军营,身着盔甲的兵士,重重看守着此处,而还未被影响的民众被安置在军营的南侧,大大小小的帐蓬如林立的土丘般遍地皆是。
从天空往下看,她很快就看到了军营之中一座最大的帐篷,与其他帐篷有些距离,此刻帐外被一队兵士团团围住,而帐篷也已残破不堪,若不是那帐篷之上缝制的蜃楼皇室标志,青棱不会看出这是蜃楼国君肖烈的营帐……
青棱径自降下了云朵,只是未及进入,已闻得帐中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哭泣之声。
她心头划过一丝不祥的阴影,从帐顶的窟窿悄悄跳进了帐篷里。
才进帐篷,她整个心都冰了起来。
整个帐篷像被血洗过一般,满目殷红。
肖烈已是身首异处,死状惨烈,他手中一柄金刀入地三分,撑着庞大的身躯不曾倒下,头颅却已不见,皇后茉雅倒在离他的身后,被黑气缠绕,也早已气绝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