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儿,只见世铎携着黄匣走了来,一见面就问:“薛先生,你这个方子,跟你跟上头回奏的话,不相符啊”
“喔”薛福成有些紧张,“请王爷明示,如何不符?”
“你说皇上肝热,胆也热,怎么用的都是热药?川椒、干姜,多热的药”
原来如此薛福成放心了。从容答道:“姜的效用至广,可以调和诸药,古方中宣通补剂,几乎都用姜,跟半夏合用,是止呕首要之剂,川椒能通三焦,引正气,导热下行。而且有竹叶作引子,更不要紧。”
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世铎只是摇头,“薛先生”他放低了声音说,“你初次在内廷当差,只怕还不懂这里的规矩,药好药坏是另一回事,不能明着落褒贬。这个方子有人说太热,你愣说不要紧,服下去出了别的毛病,谁担得起责任?”
薛福成明白了,是薛宝善他们在捣鬼。因而平静地问道:“那么,请王爷的示下,该怎么办啊?”
“上头交代,跟三位太医合定一张方子,回头你们好好斟酌吧薛老爷他们也快下来了。”
等薛宝善退下来,对薛福成又是一副神态,连声称赞‘高明’。这也许是真的觉得他高明,也许是因为皇上对他有嘉许之故,薛福成无从明了,只能谦虚一番。
谈到方子,薛宝善说道:“上头交代,姜椒必不可用。不知道增益先生有何卓见?”
“自以培补元气为主。当务之急,则在健脾。”薛福成说,“今日初诊,我亦不敢执持成见。”
薛宝善不置可否,转问李德立和龚福平:“健脾之说,两公看,怎么样?”
李德立比较诚恳,点头称是,龚福平资格还浅,不敢有所议论。于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下来了。
“既然如此,以‘四君子汤’加半夏,如何?”
薛宝善这几个月为皇上下药,一直以四君子汤为主。薛福成懂得他的用意,一则是要表示他用药不误,二则是半夏见功,则四君子汤连带可以沾光。好在这是一服很王道的药,与培补元气的治法,并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于是他说:“很好,很好。不过,人参还以暂时不用为宜。”
于是开了白术、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药。等送了上去,有太监来传旨:赐饭一桌。由世铎相陪,一面吃,一面谈值班的办法。
“内廷的章程,薛先生怕还不尽明了。”世铎说道,“圣躬不豫,除非是极轻极轻的病,不然就要在内廷值宿,随时听传请脉。如今除了三位太医以外,外省举荐到京的还只有薛先生一位,如何轮值,请各位自己商量,暂时定个章程。等各省的人都来了,再作道理。”
薛福成心想,就算两个人一班,隔日轮值,用药前后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自然要殚精竭力,方不负举主的盛意。因而毫不迟疑地答道:“皇上的病证不轻,为臣子者,岂敢偷闲?我x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先生,真有你的。”世铎翘一翘大拇指,然后又问薛宝善:“三位如何?”
薛宝善酸味冲脑,脱口答道:“增益先生这样子巴结,我们更不敢偷懒了自然也是日夜侍候。”
“那就这么定规了。吃完饭,我派人跟薛老爷回去取行李。”说话间已经从‘先生’变为了‘老爷’。
饭罢各散,薛宝善赶到御药房去监视煎药,薛福成出宫回客栈。刚一坐定,有内务府的笔帖式和两名苏拉,坐一辆大车赶到了。
相见礼毕,一个笔帖式将他拉到一边,含着微笑,悄然说道:“薛老爷,恭喜,恭喜”
“喔”
“一来是直督的面子,二来是六福总管的照应,上头很夸奖你,说你忠心又有学识不过,”他做出极恳切的神色,说:“王爷吩咐我,我拿你当自己人,内廷当差,总以谦和为贵,也别太扫了薛大人他们的面子。”
这是好话,但薛福成称谢之余,不免懊恼。自觉满腹经纶,未见展布,如今以‘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谁知还要再屈己从人,想想实在无趣。
连续用了几天的药,皇上觉得自己身上轻快多了,内廷传出话来,说皇上‘很是受用’,这便是薛福成才学俱佳的的明证。自然的,薛宝善的面色就更加不好看了,只不过碍于他现在正是得用的人,不好、不敢说些什么。
皇帝管不到二薛之间的这等杯葛情状,病体大见好转,又让他起了眠花宿柳的心思,不过这一次皇上生病,内廷也得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皇上缠绵床榻,方才使得龙体抱恙,如今病体未复,又要翻牌子侍寝?
不但祯贵妃挺着大肚子来好言规劝,就是勉强支撑着去给老太妃问安的时候,连老人家也忍不住说话了:“皇帝啊,有些话不是我应该说的,不过我想,总要等皇帝的身子全都养好了,再论其他。皇帝现在还年轻,日后的时光长着呢,又何必亟亟一时?”
老太妃意中所指皇帝很清楚,俊面一红,点了点头:“太妃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老太妃了然一笑,“你们啊……”她望向周围坐着的祯贵妃等人,含笑说道:“也要爱惜主子的身子,不要由着他的性子来,晓得啵?”
“是,老太妃的话奴才们记下了。”祯贵妃是后宫品秩最高的嫔妃,暂摄六宫事,当然也要由她来奏答,说完话,和皇帝互望了一眼,脸蛋红了起来。
皇帝说是记下了,但是每当想起和瑜妃、瑾妃,兰妃在一起的时光,还是让他觉得心旌摇动,回想起那软玉温香,耳鬓厮磨的日子,夫妻间行此天下第一等的诱惑之事,又岂是说放得下就放下的?
到了临近八月十五,皇上的病体痊愈,可以报‘大安’了。
报大安即表示已无可为天下之虑,一切因皇上染恙而减少的仪制典礼及日常办事规制,恢复如常。这是社稷苍生之福,也是请脉医士的非凡大功,所以论功行赏,有一道恩诏。为首的是薛福成,他是举人之身,从未入仕,便不能有官衔上的赏赍,不过,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特为赏赐貂裘、紫蟒袍、玉带钩、奇南香手串等等珍物,派太监赍送到家,薛福成摆香案跪接。一家大小,无不感激天恩,但他本人却别有难以言说的抑郁,满腹经纶,未展抱负,只不过偶尔学医,竟成富贵的由来,自觉委屈。
皇帝当然理会不到他的心境,传旨在福寿园赐宴,派总管内务府大臣作陪,宴前单独召见,亲表谢意。“你的功在天下,就多得朝廷一点儿恩典,想来大家亦没有话说。”
皇帝究竟是年轻人,底子厚实,偶有疾患,只要能够安心将养,恢复起来也是很快,精神也变得很是爽利,接下来又问他:“你弟兄几个啊?”
“学生兄弟三人,学生居长,下有一双弟弟,名为福尘,福保。”
“哦。”皇帝有心于薛福尘当年给人贿买的事情多说几句,又觉得无此必要,便点点头:“你去吃饭吧有好吃吃不了的,带回去。”
“是。学生叩谢皇上天恩。”
薛福成跪安而出,皇帝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在殿前金阶上来回走了几步:“今年八月十五,让老六也从京里过来,还有,让他带着福晋和孩子一起来,和老太妃一家人团圆一番。”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