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位于湖南省界,占地绵延千里,山高林密,到处都是原始之地,陈承榕单独一个人从广西出发,几天的时间就到了山区,思及自己此番的任务,也忍不住心中苦笑:谁能想到,自己从拜上帝会会众,在一夜之间就变为身负使命的朝廷使者?若是能够见到石达开,说得他顺应朝廷所望下山归降自然是好,若是不能,罢了只要能够救得家人性命,苦上这一遭,想来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哩
一个人在山中转了几天,却全无结果,九嶷山这么大,谁知道石达开领人藏到哪里去了?其时已经是咸丰元年的年初,湘省虽是南地,夜晚之间还是大有寒意,陈承榕找了个山洞,生了一团火,勉强忍着野兽便遗的恶臭味道和衣而卧,心里胡乱的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刚刚睡着,就觉得耳畔有脚步声响,他一时间还以为是山中野兽,转念一想,不对野兽从来怕火,又怎么会看见火光,还会扑过来的?一定是人脑子中想着,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顺手便抄起了身边的连鞘长刀
进来的几个人一拥而上,将陈承榕按到在地,拿一条麻绳把他捆了,这时候陈承榕完全清醒了过来,借着火光可以看清楚,面前是四五个大汉,手中持着刀剑,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其中有两个人站在人后,正在低声说些什么。再看身前的几个人,也都是面露凶色,似乎不待发问,就要自己身首异处。
陈承榕心知不好,差事还没有头绪,怕自己就要先把性命丢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了先一步大叫起来:“几位大兄,可是石达开石大兄的部众?我叫陈承榕,金田县人,这一次进山,是为了投奔石大兄而来的。”
这一声呼喝果然起到了作用。那两个嘀嘀咕咕的男人越众而出,望着陈承榕:“你说你是谁?”
“我叫陈承榕,……”陈承榕又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以上句句是实,并无半分虚假啊。”
“便说你是陈承榕吧,你从哪里来?清妖追比甚紧,石大兄那样的英雄人物都费劲辛苦才能在九嶷山落下脚来,你孤身一人,是如何逃出的?”
陈承榕想了想,“这番话,只能对石大兄说,对旁的人,我是不能说的。”
站立的几个人低声商量了几句,认为陈承榕说话吞吞吐吐,神情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本意是就地处决了他,不过通过几天的观察,陈承榕确实是孤身一人,并没有带着清妖上山的意图,若真的是有意来投的话,一刀杀了,难免令有意一同的人听了寒心,倒不好莽撞了。
考虑了一会儿,那个领头的点点头,“那好吧,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先把你押到山上,等见到石大兄,请他老人家再做决断。”
于是便把陈承榕绑上绳索,眼睛也用黑布蒙着,拉着他一路穿山过径,走到天色大亮了,才在一边山洼的空地前停下了脚步。解下眼睛上的黑布,陈承榕辨认了一下方向,入目全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群山莽莽间有几处苗族特有的吊脚楼,孤零零的矗立在一片翠绿之间,看上去分外的有画龙点睛之感。
为首的那个人跑到其中的一坐楼下,踩着梯子蹬蹬蹬的上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身材高大、却略显瘦削的汉子快步而下,陈承榕望得清楚,不顾自己双臂被缚,向前冲了几步,就势跪了下去:“石大兄……”只叫了一声,就泣不成声了。
石达开虎目满是泪光,把他扶了起来,给他解开了麻绳,一连声的问道:“可有人和你一起过来吗?会中的兄弟们可还好吗?”
“会中的兄弟死的死,逃的逃,会册上该有的,也都给朝廷按图索骥,一个不剩的全给抓了。小弟这一次出省之前听说,不但桂林省城监狱几无立锥之地,就是南宁,金田、武宣等县的监狱中,也都是为会中兄弟充盈。还有很多人,都是连家人带孩子,一起给抓起来的。”
“可恶”石达开跺脚痛骂,骂过之后,又给他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大事,问道,“你可知道,洪大兄、杨大兄他们几个,现在如何了?”
陈承榕呜咽之声大作,抽抽噎噎的说,“听闻洪大兄几个,被朝廷押赴京中,已经在上一年的八月二十,明正典刑,凌迟处死了”
石达开闻言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好不容易为人劝得收拾住眼泪,草草准备下香炉纸钱,北向哭祭,赌咒发誓,与清妖不共戴天早晚有一天,要领兵杀入北京,誓要取清妖皇帝的狗头,献祭于几位冤死的大兄灵前,以慰在天之灵。
陈承榕自然随着他拜祭了一番,趁着众人哭声大作,无暇顾及自己的功夫,在周围扫视了一圈,随同石达开一起哭祭的拜上帝会部众不过三百余人,陈承榕心中苦笑,就凭这百数十人,居然也想杀入北京,取皇帝的人头,不太过笑谈了吗?
石达开隐匿在山中,与外界消息断绝,恰好有陈承榕从省内而来,便向他征询细节,陈承榕把能够说的,对他说了一遍:“朝廷将几位大兄凌迟处死之后,将几位大兄的头颅砍下,装入匣子中,传遍全国,”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的打量石达开的脸色,“听说,这是朝廷中有人给皇帝献策,以此为天下人炯戒之意。”
石达开经过一开始的悲愤,心情逐渐平缓了下来,闻言冷笑,“可笑以为用如此酷烈手段,就能够使天下百姓畏惧吗?”
“大兄所言极是。朝廷于我等小民可谓酷矣这样一来,反倒收意外之功,想来,日后大兄起事之日到来之时,天下定当望风景从,清人一举覆灭,指顾间事尔”
石达开又问道,“你在府城之中,可还听到有什么事吗?”
“哦,还有一事,正要和大兄回禀,就是大兄的家人……”
石达开心中一惊,家人是他唯一不能放下的牵挂,“我的家人,他们怎么样了?”
陈承榕沉吟了片刻,却没有说话。石达开聪明过人,立刻知道他有什么隐情要向自己说,而且,一定是大大的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好消息。否则,若是家人遭难,陈承榕又何必有这样一番做作?当时摆摆手,把周围的几个人哄出楼去,这才问道,“陈兄弟,可是有什么话不好出口吗?”
“小弟不敢欺瞒大兄,大兄的家人,现在居住在北京。”
“哦?”石达开提纲挈领,抓住了他话中的语病,“你是说,‘居住’在北京?这话是何意?”
“听说,朝廷有意将几位大兄的家人,不论老幼,一律在刑部天牢中以绞刑处死,只有石大兄的家人,不再此列。据说是皇帝说,大兄的家人,待到大兄落网之后,一体办理。”陈承榕说,“而洪大兄等人的家人,在临刑之时,又有恩旨下来,改绞刑为流刑,流放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遇赦不赦,着为永例。”
他最后说,“小弟也是半信半疑,以为是虚妄之词,后来打听了一番,此事确切属实,并非讹传。我想,不管怎么说,能够留下一条性命,总算也是好过断了香火吧?”
石达开沉吟了半晌,他不认为陈承榕会在这件事上和自己撒谎,只是,清妖这番做作,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他突然灵机一动,转头看向陈承榕:“陈兄弟,你这一次入山,怕是奉命而来的吧?”
陈承榕本意否认,又一想,自己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话对石达开说清楚,他愿意下山归案,自己立下大功一件;他不愿意,自己跑上这一趟,总也是为妻儿老小留下一份活命之机,至于自己,也就不必苛求甚多了。所以他很坦然的点点头:“石大兄所料不差,我正是身担使命而来。”
石达开长身而起,心中悲愤莫名,“你好大胆想不到我教众之中,居然出了你这样不知廉耻之辈,转头投进清妖怀抱,怎么,你忘记了洪大兄、杨大兄几个在京中为清妖凌迟处死的苦痛了吗?今日到了我这里,居然为清妖张目,想劝某投降清妖吗?”
“倒并非为了劝降。不过是为父母妻儿计,不得不尔。”陈承榕把自己这一次来的经过和目的说了一遍,最后他说;“石大兄,小弟人微言轻,说的话大兄也一定不当回事,这也没有什么。小弟一人身贱,不过借此机会,为家人留一份活命之际而已。大兄是不是听从,全凭您一言而决,不但如此,就是在这九嶷山中杀了我的头,也只在大兄一念之间。”
石达开真想招人进来,把这为常大淳和闵正凤做说客的陈承榕拉出去杀了,不过念于过往的情分,他的家人落到清妖的手中,也难怪他会另有心志,又何苦反目成仇?于是就想等过上几天,把陈承榕哄下山去,着他把自己的话带给那个叫常大淳的清妖,也就罢了。
不想在石达开身边有一个随他一起从广西奔逃至此的会众,叫秦典林,金田县人,和陈承榕也算是旧识。
秦典林和洪秀全一样,也是秀才出身,不过屡屡赴试不第,再加上洪秀全从旁招揽,便也入了拜上帝会。因为他识得几个字,一张嘴能说,两条腿肯跑,很是为洪秀全等人重用,让他到紫荆山区发展会众,几年下来,成绩斐然。
等到朝廷骤施雷霆,洪秀全等人在金田县落网,石达开仅以身免的一路逃到紫荆山区,把经过和众人说了一遍,秦典林吓坏了:尚未起事,朝廷就已经提前知晓,只怕洪大兄所说的泼天富贵都成了镜花水月?
不但如此,朝廷追比甚急,凉州总兵长寿和广西提督向荣兜尾掩杀,根本不给漏网之鱼如石达开等半点喘息之机。接仗之下,仗着石达开武功高强,又有如罗大纲、杨辅清等人护持,这才再一次突出重围,不过,杨辅清等人却都在紫荆山围捕之中落网成擒了。
石达开自知广西一省已无自己立足之地,带领着秦典林、罗大纲等几个人远路北上,到了桂、湘交界的九嶷山区,才放缓了脚步。其时在九嶷山有一股悍匪,为首的一个叫董金彪,湖南人,当年随着李沅发起事,流窜湘、桂、黔数省交界,成为当地很有名望的悍匪之一。
到后来,朝廷派大兵进剿,擒杀了李沅发,董金彪带领残部逃出落网,隐匿在这九嶷山中。石达开带着拜上帝会的一众人逃到山中,和董金彪和成一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