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在城中休息了一夜,但是曾国藩却整宿不曾安眠,在杨村所见,已经让他将兵制一事更加的重视起来,绿林绿总数常在六十余万之间,这样多的人,却是全然无用之兵,一旦国家有警,不要说枕戈待旦,就是保境安民,对这些人来说,也是过奢之望
他认真的想了想,把折稿铺陈开来,让听差为自己多多的研了一海的墨,在灯下奋笔疾书,一开始还为人心存顾忌略觉笔下晦涩,随着越加论述,反倒越感觉处处逢源,一发而不可收了。
奏折的内容则不出自己多年来所见所闻之史实,在一开篇,他先就明清两代的‘军’‘兵’之制大发阐论。
“绿林之兵,为我朝世祖章皇帝英明神武,高屋建瓴,统协八方,……所有望风而投者,收编之后,以旗色区分标示,因用绿旗,故而得名。绿林充盈之兵,皆为汉人;统率之弁员,则为满员。我世祖章皇帝圣心仁厚,为统御四海,更以天下为公计,将前朝所遗旧法大加损益,不论制度、组织、系统、形式,皆承袭前朝之镇戍军而来。”
“……明代北方边塞,有著名之九边,沿海区域,有七镇驻防,其设重兵防御,亦并严密而持久。镇戍军的要义,即囤积大兵于边防重镇,用以兼顾四周所辖区域房屋,镇戍军的单位,即是以此种军区首要驻所为一镇,统帅成为镇总兵官。军权集中,地位尊崇。”
“一镇中次要关隘要道,常置相当兵力,各由副总兵统领;再次要地区,分设参将,游记,带相应兵力,以为防守。如此上下面制周密,彼此应援灵活,最大功能,在于平时驻防,以逸待劳。再加诸镇之间左右呼应,联络声势,实能使广大边防区域贯串一气,九边要塞,东西横亘数千里,全在此种完密防守体系而得以防守。”
“清承明制加以变化,将镇戍军制推行于全国,将绿林编组,分配在全国各地永久驻扎,水陆设镇,达七十处左右,成为全国定制队伍。”
“绿林之分,一依明代镇戍军,以领兵主帅与所任防区为标准,一镇之下划分为镇、协、营、汛四类。归于总兵统辖、绿林最高将弁职务为提督,以下依次分别为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和最小的外委——只有这最后一职是我朝所独有,其余之数,全部仿效前朝旧制。”
“绿林武职官员依照全国定制地域之区划,而名额不以,并以此做升、迁、调、补之转移,是以绿林将弁并不会常驻一地,经常会因为升转而流动。绿林兵士皆为土著,将皆流转,所以将帅与士卒并不长久结合,也就永远无法相亲近,这样一来,就使得兵、将之间缺少默契合作——臣以为,此实乃绿林的一大特色。”
在做过一番提纲挈领的介绍之后,曾国藩的笔锋开始就绿林绿的积弊大作文章了:“……臣以为,就制度而言,缺失有三,其一曰饷薄不足以赡其身家。兵丁多营商贩以活口,自不能专心于兵事;其二曰分讯太多,兵员分防汛地,以致兵力单弱而不能集中。不能集中,则缺乏训练、监督。形同游散;其三曰出征迎敌,例由各省各标杂乱抽调,凑成一军,以致兵与将不相属,兵与兵不相习,意志不齐,难收指挥之效。”
“制度之外,平时的积习,缺失有四,其一是虚伍缺额。,将弁于兵士出缺,不加募补,干没其饷,或以杂役挂名支薪,以致军伍不实;其二,油滑偷惰。绿林绿分于营汛,多应差事,养成衙门习气,平时钻营取巧,遇战则趔趄退避;其三,顶替征操。绿林绿既多兼营小贩,由滑巧为习,凡遇征调,自然不舍故居,常转雇乞丐,顶替应招;其四,虚应操练。绿林绿分布汛地,往往久不操练,即使集中演习阵势,多用花式空架,徒具外观,不能临阵实用。”
“绿林绿平日积习,于战时暴露无遗,嘉庆间川楚教乱,绿林绿竟至废弛毋庸,不足以靖暴*,安众民,使战事扩大绵延,达五年之久。均为当时人士抉发指摘,疵议者甚众。臣敢为我皇上一一缕陈之。”
除前述七点弊端之外,行于出征战阵之际,又有更为严重之三大弊端,其一,将帅士卒各顾自私,彼此妒猜,互不相下。道光季年,雷再浩作乱三省,有湖南人江忠源致所属新宁府王振中曰:‘……现在该逆仍居于永州城下,以及城外之东平,莫家村,水保各处,与城中相为犄角,欲光复州城,必先拔城外各处,而城外各村,俱得地势,该逆谋占已久,深沟高垒,守备及其顽固,加以我军兵与勇不相得,兵与将不相习,将与将又各不相下,事则我无合力致死之心,贼有凭险负隅之势’。臣以为,此实为临战之际,绿营第一弊端也。”
“其二曰绿林绿士仇杀民壮乡团以至勇丁。同为江忠源所见:‘……二十五日抵府,初至时勇丁出营市肉,不知店主悉镇荜老将,偶触其怒,遂大肆横逆,自是见湘省勇丁者,即持刀追杀,或牵去殴打,本省勇丁受伤者至十人。时镇标兵顿于城内二十余日,蓄其锐气偏不以杀敌,而欲杀勇,心窃惜之’。”
“其三曰纪律太坏。每每绿林绿出征之时,到处扰民,已成最大隐忧。军兴调发,而将帅莫知营制,被调者辄令绿林营将官营出数十人,多者贰佰人,共成千人,三千人之军,将士各不相习,依军例领取军械、锅、帐、锹、斧、枪、矛。皆老钝不足用。州县发民夫驮运,军将乘车马入于公馆,士卒或步行担一矛,倚民居及旅店门,居人惶怖,唯恨其不去。民间徒知其扰累,莫肯怜其送死,故征役者益怨恨,字掠于寇所不至之地,而愚民遂有避官迎敌之议起。”
写到这里,曾国藩停下笔来,认真审视一番已经完成的文稿,自觉笔势如群山起伏,连绵不断而一气呵成,说理极其酣畅,而文气不矜不伐,颇为动听,一时间也稍有得色。
起身活动一下筋骨,侧耳听听,外面一片安静,临房中的下人已经睡下,他也不愿意再惊扰旁人好梦,活动活动手脚,坐下来仔细观看,一看之下,又觉困惑,自感总有不够圆满之感。
凝神细想,发现了自己的毛病,这篇文章,只论黑白是非,却丝毫未有根治之法绿林绿的弊端不是自己一人微见,就如同在折子中写就的那样,自嘉庆年间以来,四方用兵,种种舛误早有显露,皇帝又何必要看自己所呈的这些早已知晓的情状?
改良之法曾国藩并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其法太过凶险。一个不好,自己就有覆顶之虞转念一想,自己为国谋划,是则是、非则非。若斤斤计较于不争之见,无非怵于威权,畏惧得祸。内心不免自惭,终于决定不再多加考虑,一定要在折子中尽抒胸臆,也不负皇上知遇之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