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一时就愣怔住了。
傅举人有些惊讶的同时不禁问小沙弥,“话从何说起呢?”傅举人险些说,罗姑娘不是童养媳么?他将此话咽回去,听小沙弥的话。
小沙弥知道的也不多,只是一个劲儿的道,“咱们寺得的这些赏赐,就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
方举人则是道,“罗姑娘商家出身,怎么……”
士农工商,商为末等。
皇后何等尊贵,立一商贾之女,便是方举人这等小小举人都觉不妥了。
小沙弥连忙道,“不是这样,那啥,我不是说过么,罗姑娘原是被罗家买去的,想来皇后娘娘是寻到本家了,听闻,皇后娘娘原是姓何的。”
方举人此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傅举人恭维了小沙弥几句,言说西山寺香火果然是极灵的,把小沙弥哄得乐呵乐呵的,直说近来寺里果子多,要多给他们带些来吃。
只有江念一颗心,说不出来的空落落,他想到曾与罗姑娘的三次相遇……江念以为自己是苏才子话本子里的男主角,突然间才明白,他完全是个路人乙,就是这种感觉。
空落落之后,江念越发发愤,只是,他的春闱很是倒霉,他与傅举人在路上被人敲了闷棍,便误了一科。醒来时,郝御史很是安慰了他们一回,说以他们的才学,再待下科就是,又问他们平时可有什么仇家?
他们都是来帝都准备春闱的举子,一心念书尚且不够,又哪里会有仇家。
傅举人是个心细的,就想起罗少爷来,江念瞠目结舌,“那才多大点儿事儿。”
傅举人到底年长些,道,“你觉着事情不大,于那等人,却是天大的事了。”
郝御史连忙问来,傅举人便将一年前罗少爷去庙里寻衅的事与郝御史说了,郝御史岂是会吃亏的,连忙着家里管事去查。查到此事属于,先捏住证据,再狠狠的参了一本。傅举人还有些担忧,说罗家乃何皇后的养父母之家,郝御史不以为然,“只是养父母,又不是亲生父母,一无爵位,二无官职,敢袭击赶考举子,真是跟天借胆!”
后来,这位罗少爷被判二十年苦役,听说还是何皇后亲自交待的,该如何判就如何判,不准帝都府看她情面。另外,何皇后还着内侍带了药材与银钱过来探望江念与傅举人,言语间很是客气。
江念愈发怅然,傅举人则是受宠若惊的样子。
既有了银钱,他二人决定继续在帝都苦读。
春闱后,便有陛下南巡的消息,但,六月中,陛下崩逝。
天下守孝。
江念与傅举人都换上了素色袍子,他二人与陛下也没交情,不说笑也就是了,不过,傅举人私下告□□念一个消息,傅举人悄声道,“陛下崩逝,新君登基,明年必开恩科。贤弟,咱们也不算没有运道了。”
江念点头,心里却为何皇后感到难过,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虽然嫁给先帝比嫁给那个恶少强一千倍,但这样的年轻……
江念第二年的春闱极其顺利,他名列一甲,被点探花。
功成名就的生活随之而来,江念还遇到了一位最喜欢为人保媒的君王,昭明帝看江念顺眼,为他保媒寿宜长公主。
江念并不知自己哪里入了寿宜长公主的眼,后来,江念才知道,他偶然一次去西山寺,遇到一位乱跑的娃娃,江念是个热心人,把娃娃交给急惶惶找来的乳母,这个娃娃,就是寿宜长公主之子。
关于寿宜长公主,江念所知不多,只知长公主驸马在先帝丧期内不谨,后来出了家。寿宜长公主,当然是可以再嫁的。长公主这样高贵的身份,江念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寿宜长公主是个温柔的女子,她年纪比江念还要大上几岁,既不拘泥亦不矫揉,第一天成亲时就与江念说明白了自己的规矩,驸马当守的本分。让江念觉着,这桩亲事,当真是有些一言难尽。
不过,江念与长公主之子阿凤倒是投缘的,每次江念抱着阿凤教他说话念书时,长公主的神色便是温和的。
但,江念的出身注定了他与长公主之间的差距,长公主穿的衣裙,那衣料,他只看得出华贵,但,华贵在哪儿,他是说不上来的。长公主赏鉴的珍玩,他能看出贵来,再多的,他就不晓得了。更不必说,衣食住行,样样不同。
门第出身的差距,不是一时能弥补的。
江念也慢慢的知道了一些何皇后的事,这位皇后,不,现在是太后了,用寿宜长公主的话说,“本事是极高明的,当初父皇在边州,多亏了她。我们也敬重她,当年还以为她不是个明事理的,后来才知道,我们都误会了她。”
江念道,“这话从何说起?”
寿宜长公主道,“当初父皇不知怎地认识了她,那会儿,父皇年事已高,却是非要立她为后。朝中多少人劝不下来,终是立了她为后。皇祖母为此大是不悦,父皇当年巡江南,原是要带着她一道的,皇祖母不答应,父皇便自己去了。在边州出事,多亏她稳住朝局,亲去边州救了父皇回来。哎,天不假年,父皇去的太早。好在,皇兄皇嫂都尊她敬她,就是我们,也感念她当年之功,她如今,也是极好的。”
寿宜长公主笑笑,“我倒忘了,驸马与太后颇有些渊源。”
江念是个聪明人,亦不做相瞒,道,“我第一次春闱,还被罗家公子敲了闷棍,没考成。”
寿宜长公主来了兴致,道,“驸马是与罗家那人有仇么?”
“说不上有仇,在我看来只是一些小事。我寄居西山寺时,罗姑娘,哦,现在应该说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去西山寺布施,我们这些贫寒举子很得些实惠,曾远远见过一面。后来,有一回上元节,遇见太后娘娘被人为难,我以为是遇着登徒子了,就帮了太后娘娘一回。后来才知道,那人不是登徒子,而是罗家的公子。就这么点儿事儿,我委实没放在心上,罗公子颇是记仇,那回连傅兄都边累了,他也被敲晕了,没能赶上那年春闱,我们都是参加的第二年的恩科。”江念简单的将事说了一遍。
江念自认为内心坦荡,但女人的直觉就是这般灵敏到不可思议。
江念也不知寿宜长公主是何时察觉的,他们没有子女,生活上也只是彼此客气,夫妻情分委实谈不上。江念其实在内心深处隐隐觉着,长公主并不喜欢自己。但,长公主有长公主的政治地位,寿宜长公主当然更在意自己与儿子,这无可厚非,只是,长公主从此连阿凤都不让江念亲近,这让江念有些遗憾,他还挺喜欢小孩儿的。
江念也只得将满心精力用在差使上,倒是得了昭明帝几句夸赞。
江念终是与长公主渐行渐远,或者,他们本就从来没有试图走近过对方。
老鬼很久以后才忆起自己是如何死的,那是在一次秋狩时,惊惧的马匹,咆哮的猛虎,江念追一只黄羊,误入何太后的猎区,他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救下何太后,但,当他有意识时,已到了阿念的身体里。
这个叫阿念的孩子,与他少时一模一样,只是,他少时是被养在江家,而阿念,为什么会到了何家。还有,何家那位成天精神百倍的子衿姐姐,很快发现他不是阿念,见天的想法子要把阿念找回来。
老鬼发现两世的自己都是认了沈素做义父,但,两世的不同就在于,上一世,他去的是江家,这一世的阿念,来的是何家。
何家。
老鬼记得前世听江家人说过何家的事,说何家原是有一女,不晓得如何被人贩子拐了去,再无下落,伤痛心肠。老鬼不论如何仔细打量子衿姐姐的相貌,也看不出她以后是不是会出落成那个女子的模样。
很悲催的是,老鬼以为他与阿念是一人,但显然,他有他的意识,阿念有阿念的意识,那小子,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还时不时的跟何子衿那丫头说他坏话。
老鬼第一次觉着,这一世的自己小时候可真够讨厌的。
尤其是,当子衿姐姐渐渐长大,出落得那般娇俏又熟悉的眉眼。
尤其是,当阿念这样心心念念的念着子衿姐姐时。
老鬼不会承认,他心中是有那么一丝隐隐的嫉妒的。
而且,这一世的子衿姐姐,完全没有半点儿要进宫的意思。
当赵李两家以权势相逼时,子衿姐姐没有答应。
当如命运般再一道与帝王相遇时,子衿姐姐也没有答应。
她是这般忠贞的守护着与阿念的亲事,纵滔天富贵放于眼前,犹不动分毫。让老鬼情不自禁的想,如果自己那一世,早些向她表明心意,她会不会也像子衿姐姐这般,守着与自己的誓约。
但,人生哪有如果。
当子衿姐姐与阿念成亲时,老鬼突然忆起,他死去的那一刻,有个声音问他,你的心愿是什么?心愿?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的是,如果有来世,请让我与心爱的人自幼相逢。
他真的与相爱之人自幼相逢了,可惜,他不是阿念,阿念不是他。
老鬼多么嫉妒这一世的自己,他又是多么的不愿意离去。
于是,他硬生生的做了阿念与子衿姐姐的第三者,整整三年时间。他还开始给这一世的自己找麻烦,阿念简直是锲而不舍的典范,他又见到了那一世无缘相见的父母。
其实,见与不见,不若不见。
当他听到阿念说,“永生都不会做父母这样的人。”
老鬼终于释然,阿念就是他,他就是阿念,哪怕是不同的世界,但能有一个世界的自己可以与子衿姐姐这般青梅竹马的生活,他亦是可瞑目的。
见子衿姐姐含笑向阿念走来,老鬼终于离开阿念,先一步给了心中的姑娘一个拥抱。上一世你过得很好,但,我想,肯定是这一世更快活吧。
老鬼化作一道风飘然而去。
老鬼也不知自己会去哪里。
他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想睁也睁不开,身体上的剧痛难以形容,无数的喊“江驸马!江驸马!”的声音传来,江念却是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