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七年,春。
这是一个不应该兴兵的日子。中原连番大战已经拖疲了整个国家的国力,更何况去年的关中大战更是刚刚止息,春天更是万物经过寒冬之后开始生长的季节,要想让国家休养生息,就必须停止一切可能破坏农业生产的活动——更不要说兴起大兵了!
但石敬瑭还是大举行兵!因为他有一个大义名分:收回燕云!
燕云当初“借给契丹收税”(石敬瑭的说法),如今则要收回,收回国土,义不容辞也!
这时燕云落入契丹手中为时日浅,燕赵之士无日不盼国土重光,因此石敬瑭一在朝堂上提出此议,武将们便异口同声,将文臣的声音都压下去了。
没钱,那就筹集啊,没粮,那就强征!
有什么事情,比国土光复、金瓯无缺还重要的?就是苦了百姓一段时间,也必须收回燕云,不然等契丹改变了主意,那时候要从河北平原、汾河河谷仰攻地势较高的燕、云诸州,可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付出多少代价了!
所以,石敬瑭的命令迅速得到了贯彻,就连冯道也劝不住。
大军分三路出发:
第一路,出河北,为东路,进驻幽州,由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杜重威统领,杜重威既是军中宿将,又是石敬瑭的妹夫,正所谓既亲且贵。
第二路,出河东,为西路,准备进驻云州,由太原留守石重贵统领,石重贵是石敬瑭的侄子。其父早逝,石敬瑭就将他收为养子,河东是石敬瑭的发家之地,太原是整个河东的核心,石敬瑭兵发洛阳之后会将太原交给他掌管,信任程度不问可知。
第三路。仍出河北,但行军路线却位于两路之间,为中路,既定的目的地是燕、云之间的蔚州,作为东西两路的接应——这一路人马数量不到一万人,却是清一色的骑兵,核心部队尤其有名,乃是三千白马银枪的骑兵部队,尤其是主力千骑。乃是清一色的白马,主帅高行周,其父乃是后世演义中有“五代十国第一名枪”之称的高思继,高行周子承父业,威名赫赫,号称中原骑将第一。
只可惜去年汗血骑兵团的表现太过突出,那是直破契丹、几乎要擒胡主耶律德光的威势啊!尤其是中原士人渐渐承认天策亦为中国之后,更是在声势上将高行周压得死死的。因有汗血骑兵团之称,说书人口顺。就将高行周所部称为“白马银枪团”,而且渐渐竟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甚至白马银枪团内部兵将也接受了这个名号。
这个名号听来也煞是威风,奈何有汗血骑兵团在前,这白马银枪团的称呼就有几分附骥尾的山寨感觉,所以高行周面子上没说什么,内心深处却对这个称呼十分不满。
三路人马。东、中两路就食于河北,河北远离关中,在去年的关中大战中受到的影响较小,倒还勉强可以支撑起两路大军,西路则是以太原留守军队为主力。从太原到云州,距离不远,若不发生持久战斗,耗费粮食倒也还在可以承受的程度之内——这个后勤补给方案,是冯道竭力争取后的结果,即便如此,仍然要从山东调粮进入河北,从河南调粮进入河东,又从淮泗调粮进入河南,以弥补大军行动所造成的粮食缺口。
这一动,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原各地登时纷扰,百姓还没从去年的战争创伤中恢复,又再次陷入新一轮的苦难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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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路大军,分路北进,到了燕云之后,将由杜重威镇守幽州,由石重贵镇守云州,若发生大战役,则石重贵要受杜重威的节制。
杜重威从洛阳出发时,石敬瑭亲握其手,咛咛叮嘱他此去必要以规复领土为最重,契丹有什么要求必须尽量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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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杜重威出发时,曹元忠和耶律屋质也从秦西出发了。张迈也是握着曹元忠的手,说的却道:“此去契丹,一切相机行事。”
这时候的曹元忠,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问道:“辽主的意图如果与我方条件有所差别,元忠能做什么样的主张?”他这是在问自己的权限了。
张迈道:“我们长远的目标是海内一统,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有时候走得慢反而走得远。当前甘陇正在休养期间,是没法发动大战事的。只要能保住目前的战略优势,一段时期的平稳对我们更有力,等到我们蓄力完满,那时候再雷霆爆发。”
曹元忠点了点头,但目光中仍然有疑问——他要知道自己具体的权限。
张迈沉吟着,道:“若杨易和薛复有机会会师,你有机会见到杨易,就由杨易、薛复和你三人共议北面攻防大略,只要符合我们长远目标,千里国土的进退都由你们三人共同决定!”
曹元忠道:“那在那之前呢?”
张迈笑道:“在我们的军队现在已经占领的地区之外,随你买卖。”
曹元忠大喜,这句话授予的权限可就大了!张迈都没有要求他必取燕云,这就给了他很大的挪移空间。当然,曹元忠野心也不小,在他看来片言而得燕云,这场大功劳虽不如杨易,只怕还要压薛复一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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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重威和耶律屋质虽然几乎是同时出发,但军队行走的速度和使团行走的速度自然完全不同。
曹元忠知道洛阳那边也在争取燕云,耶律屋质归心也切,两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同心,反正张迈没要求要对耶律屋质的行动做多大的保密限制,他们干脆就骑马直奔黄河边,然后坐船顺流而下,这次比来时更快了,数日就抵达套北。再转乘马,没多久就倒了平安城。
这一回薛复没让耶律屋质进入城内,整个平安城已经进入半战备状态了,耶律屋质看在眼里,却假装没留意。
曹元忠入城,代张迈致犒劳之意。薛复道:“本来应该设宴好好款待曹兄的,不过我看曹兄现在也心不在此,不如就等大功告成之日,我们再置酒祝贺!”
曹元忠笑道:“好!”又看看周围氛围宽松,和从城外看起来剑拔弩张的情况大相径庭,道:“薛将军这整装待发的样子,是做给耶律屋质看的?”
薛复笑道:“我提前一日收到了元帅的来信,知道曹兄要入契丹议和,议和议和。打到他怕才好和,所以故意摆出要打的样子,到时候曹兄才好跟契丹人要价。”
曹元忠见薛复虽笑,眉宇间却还皱着,请薛复屏退旁人后,才道:“薛兄,此次小弟入契丹,你可要小弟怎么配合你的战略?”
他若要薛复的军事行动配合他的交涉。定然招来薛复的反感,这么一说。却让薛复欣然起来,但曹元忠仍然注意到薛复眉间的锁扣没完全打开。
“曹兄但按照元帅的吩咐行事就是了。我这边会尽量配合曹兄的需要。”
曹元忠道:“薛兄,这段时间北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薛复沉吟不语。
曹元忠道:“薛兄,你的战事,我的交涉,是一文一武的配合。你若不肯明说,叫我如何入辽?”
薛复犹豫再三,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汗血宝马,出了问题。”
曹元忠惊道:“什么!”
薛复叹了一口气,道:“跟我来。”带着曹元忠骑马出了平安城。来到阴山下一个隐蔽的牧场,这个牧场好大,放眼望去,青青嫩草已经吐芽,上千匹汗血宝马散养在山坡下,许多牧人正分头照料——这些牧人有一半以上就是汗血骑兵团的骑士,汗血骑兵团的构成比较特殊,基本上他们既是战士,同时也是最熟悉汗血宝马习性的牧人。
而被他们照料的汗血宝马,就连曹元忠也看得出精神倦怠,没什么精神,惊道:“是马疫吗?”
“还不是很清楚。”薛复道:“可能是水土不服之故,也可能是去年长途奔袭得太过,从去年冬天到开春,汗血宝马的精神劲一直不如从前,具体原因,还没完全查出来。按我大宛畜医国手的说法,今年之内最好别乱动,挨过了这一劫,以后兴许就没事了。但要是再勉强进行剧烈的战斗,只怕参加战斗的战马,十有**都要病倒!”
说到这里,薛复的眉心锁得更厉害了,长长一叹,道:“去年入冬以后,敕勒川前往潢水的道路被冰雪封锁,再则契丹还有一支人马在云州威胁我的侧翼,当时我也无力北上,所以早将预定的作战时机定在今天夏天——我估计杨易将军也必如此。但现在出了这个问题,只怕汗血宝马没法参加此次潢水河畔围剿契丹之役了。”
曹元忠这时知道薛复为何眉宇之间难以欢愉了,问道:“消息掩盖住了没?”
薛复道:“出问题的汗血宝马,接近三分之一左右,覆盖面太大。其它汗血宝马,也不知道是否病隐其中。我虽然已经尽量掩盖,但也难保没有蛛丝马迹泄露出去。”
曹元忠道:“若是如此,那我燕云之行的交涉之略,可就得重新斟酌了。”
薛复道:“我倒是觉得,应该强硬些。”
“强硬?”
薛复道:“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是曹兄在辽主面前露怯,只怕反而会被窥破我们心虚。汗血宝马虽不能战,其它马种仍足以支撑骑兵团的,只是未能如往昔之迅疾,战力大减罢了。我守御有余,曹兄那边要想片言而取燕云,怕却是难了。”
曹元忠哈哈一笑,道:“薛兄原来也精通外交之道啊,若你不是我天策大唐的方面大将,也来争这使者的话,我这个闲人可就得让贤了。”
薛复哈哈一笑,但笑归笑,却带着几分勉强,他是大宛的王子,汗血宝马的血脉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这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忧怀是伪装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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