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国,天津。
世铎所在,是天津华界一个大宅子里面。
宅子主人本是长芦办盐的盐商出身,虽然富贵,可这宅子的装点就老旧了一些。不过世铎偏偏看中了这家,当了他钦差行辕。那么多当年靠着淮系洋务发家的官商们的新式宅子他都不要,在这里扎下了安乐窝。
这宅子周围,一条街上都布满了戴着红缨帽子的差官侍卫,各种小钦差——也就是世铎选的随员车马在周围来来去去,应酬就没有停过的时候儿。淮系四分五裂,有的跟着徐一凡跑了,剩下的,不捧捧京中大佬的臭脚,还捧谁的?世铎出京前,大家伙儿就知道这趟差使好,自请报效,递条子的就知道有多少。结果世铎出京,浩浩荡荡,带的随员三百五十七号!这几天,这帮随员拉关系,认世谊,收报效,正是闹了个乱七八糟。
时辰不过近午,门口已经满满当当都是车马了。虽然世铎带的随员有三百多,可是有资格和他一起住在钦差行辕里面的,不过也就二三十人。除了世铎的智囊,就是现在军机得用的达拉密小章京,再不就是红王爷的亲贵子弟。都是在世铎面前说得上话儿的。
世铎亲王身份,军机领班,还自守着关防身份。宴请一概璧谢。不过他这些最亲近的随员,谁是肯吃素的?大中午的,来接驾的人就一拨儿接着一拨儿。为了抢先把帖子递上去,就不知道塞了多少门包儿,守门的门政和侍卫们,眼睛都笑细了。
正烟尘斗乱的时候儿,就看见两辆半新不旧的马车匆匆赶来。车子前面倒也有顶马仪仗,摆明也是钦差身份。可是谭嗣同这钦差副使,到了天津不拜客不接帖,官场看来,就是矫情。矫情的人,牌子向来不香。天津官场对谭嗣同的热度,一天就降了下来,更别说今儿上午,阖天津的官场,都知道了那份徐一凡奏折的事情!
看见前面拦路的车马太多,谭嗣同仪仗的顶马尽职尽责,大声喊道:“钦差大臣副使,谭大人到!闲杂人等回避!”
满街车子轿子里头的人都探出头来,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瞧着那两辆半新不旧的绿呢大车。
“嘿,徐一凡这样了,谭嗣同也有脸出来?”
“朝廷夺职的旨意也该下了吧?”
“这也难说,我瞧着朝廷对这徐一凡也是吃不下吞不了,敷衍一下谭嗣同也不是说不通…………可是再想进一步,难咯!”
守在门口的门政侍卫,自然也看到了谭嗣同那钦差副使,礼部侍郎的招牌仪仗,脸色都是一变。世铎世大人也是早就接到徐一凡那对着朝廷的当头一炮了,沉吟许久,一边赶紧给朝廷去电,请示办法儿,一边吩咐手下人,谭大人定然是要来拜会的,大伙儿一切如常,谭大人随到随见!
议论声没有半点避忌的意思,直入坐在车中诸人心里。
谭嗣同不比徐一凡,手里没有半点实力,只有清名。上位如此,靠的是上面超迁,上意又向来是最靠不住的,宠之可以升天,恨之就直下地狱!
谭嗣同端坐在那儿,神色不动,只是微微有点发白。康有为坐在谭嗣同下手,只是微微冷笑。同一车的还有杨锐,他却只是在心里悄悄摇头。
车外顶马喊了好几嗓子,外面那些挡路车马竟然没有挪动的。谭嗣同淡淡一笑:“这几步路,咱们走过去吧。”
说着就起身钻出车门,跳下车来。外面的人看到谭嗣同居然下来,就听见一些倒吸气儿的声音,然后纷纷转过头去。接着康有为也跳下车来,他目光一扫,朗声道:“谭嗣同康有为在此!尽管仔细看了,我们和两江徐贼,只有不共戴天!瞧着吧,瞧着这姓徐的,可有什么好下场!”
他的大言,顿时惊起底下又一片议论。
“他就是康有为?一个黑矮子罢了…………”
“噤声!徐一凡指名骂他,能被徐一凡瞧中,岂是普通人?徐一凡不对付的人,朝廷说不定马上就要大用!”
“徐贼,这就叫出口了,朝廷还不敢叫呢!指不定怎么敷衍来着…………口气大的人多了去了,可是能做到徐一凡这步的,能有几个?南洋,朝鲜,东北,那是死人给徐一凡铺出的通天大道!”
“…………说那么多干嘛,且顾眼前吧…………中堂下台,咱们下场如何,还没个着落呢…………”
人们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儿,就看见几个钦差侍卫已经下了台阶,叉着腰扬手:“起开起开!给谭大人康大人让条道儿出来!李鬼子手下呆久了,都无法无天了怎么的?连上下尊卑都不知道了?”
人群顿时轰然让开,轿子起轿掉头,车马靠边,一时间你磕我碰,人喊马嘶,好容易清出一条道路,那些差官侍卫已经赶紧迎了出来,满脸陪笑:“谭大人,康大人,王爷已经在降阶等候二位…………”
谭康两人对视一眼,提着衣襟就进了钦差行辕。还没走到二门,就看见了世铎的身影,这位已经赏了东珠的王大臣军机领班,正满脸堆笑的站在滴水檐前!
大清朝中,当得起他这么一迎的,真是没有几个。
看见谭嗣同康有为过来,他也不等谭嗣同和他行平礼,更不要康有为庭参。大步就走下台阶,一把抓住谭嗣同的手:“复生!我老头子说话爽快,正担心你自外于朝廷呢。你过来得正好!有什么小人嚼舌头根子,谁还乐意去理他们!说实话,我世老三要是在意别人的闲话,这些年早就愁死三四回了!甭生气,朝廷既然用人,老佛爷和皇上都圣明,那是向来要始终的!”
他以出奇的热情抚慰谭嗣同,谭嗣同倒是淡淡的不以为意,只是诚挚的看着世铎:“王爷……这些待会儿可以慢说。下官倒没什么,也不在意世俗风评…………只是这和谈,再也拖不得了!传……徐大人此折一出,自此多事,也是鞭策咱们这些中枢臣子奋进啊!和谈必须尽快以最有利于我大清的条件结束,好专心向内,振作刷新朝纲,这些才是大事,下官一身荣辱,算得了什么?”
世铎眼光一闪,笑呵呵的拍了拍谭嗣同的肩膀,并没有接他的话儿,只是看着康有为:“这位可是康大人?兄弟疏忽,竟然和康大人少了亲近。今儿朝廷还发旨意过来呢,要兄弟将康大人履历详细开上去…………幸会,幸会!”
康有为也同样淡淡的行了个礼:“世大人,学生贱名,不足以污圣主清听…………”
世铎笑着打断了他故作谦虚的话儿,一手一个,牵着两人的手就朝里面走:“走,里面儿说话!事态逼人,是得拿个章程出来。两位大才在这儿,兄弟不过就垂拱画诺而已!”
~~~~~~~~~~~~~~~~~~~~~~~~~~~~~~~~~~~~~~~~~~~~~~尽管离开朝鲜也有些时曰了,也早就不在禁卫军军营当中和官兵们同吃同住,做解衣推食状。不过徐一凡每天早晨,还是坚持锻炼。
要做大事,就得头脑时刻清醒。身体运动开,自然头脑就会清醒很多。再说了,每天天明即起,活动身体,也是人磨练自己意志的最基本方法呢。
自己,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小白领啦…………每当想到自己在很长时间内,都要告别以前那个时代懒散的生活。徐一凡就忍不住有点伤春悲秋的惆怅。
江宁督署衙门的校场很大,三四圈跑下来,汗已经出透了。徐一凡跑在前头,身后跟着几十个同样穿着白衬衣的戈什哈,大头皮靴敲打青石校场的声音,在督署衙门里面回荡,更增添了一分冬曰清晨的安静。
冰凉的空气涌进肺里面,让人浑身只感到精力勃勃。停下脚步,徐一凡又走到校场当中,推三捺四,打了一套董家拳。这拳路,还是章渝当管家的时候儿教他的。董家拳是北派拳术当中,架势最大,身上筋骨也活动得最充分。一年多打下来,徐一凡的架势已经很有点样子,白衬衣底下,也都是鼓鼓的肌肉,虽然还是偏瘦,可是比起他当年出现在蒙古草原上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脚虾模样儿,当真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等他打完拳,溥仰就轻手轻脚的过来递毛巾,徐一凡接过瞧了他一眼:“你小子,放你休息一天,怎么今儿就怪里怪气的?跑步掉后面,带岗走神,吩咐点儿事儿转眼就忘!在燕京瞧上哪家格格了,昨天给你来信了?再这样,你踏实在江宁呆着吧!”
溥仰偷偷瞧了一眼徐一凡,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徐一凡身上一阵恶寒:“属下……属下有个姐姐…………”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张佩纶带着一个袍褂整齐的官儿摇摇摆摆的走过来,远远看见徐一凡就打招呼:“大帅!城里头总算是出事情了!”
听他口气,仿佛盼着江宁城出事盼很久了似的。
跟在张佩纶身后的,自然是白斯文。他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头,脚步踉跄。这个江宁官场的二五仔已经被徐一凡保升为江宁府,虽然既没有过班儿,也没有到京城去引见,连在吏部存档都木有,算是徐一凡手底下的黑官儿。在藩台贾益谦愤然离开江宁,盐法道兼江宁府增寿在上海就被徐一凡参掉,这些位置徐一凡暂时还没派人去填的时候儿,当了十七年知县的白斯文白老爷在江宁城也算位高权重,算是一等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