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山谷中聚集了一万五千代州军,和北汉军主力不同,代州军穿的是各色各样的皮甲,看上去似乎十分混乱,这是因为代州军几乎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往往一副上好的甲胄流传数代,就连兵器马匹也往往是自备,这是代州军独一无二的传统。
东晋文弱,即使在中兴之时,朝廷也无能抵御蛮人,而林氏为了保护乡土,便私自招募乡勇御敌,因为代州不论男女,为了抵御蛮人都是苦练骑射,所以代州军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人。至于自备兵器马匹,乃是因为代州人虽然深受蛮人侵掠,却也被蛮人的习姓所染,在代州,若是稍有资财,家中如果生了一个男孩子,第一件事情就是准备一块精铁,然后每年锤炼一次,等到这个男孩子诚仁,就将这块精铁铸成兵器,百炼精钢铸成的兵器自然是得心应手。而一般在这个男孩子稍微长大的时候,就选一匹小马驹让他亲自喂养照看,这样等到男孩子长大之后,就可以得到一匹心灵相通的爱马。即使后来代州军成了名正言顺的官兵,这种习姓也没有改变,所以代州军看上去总是有些像乌合之众。可是只有和他们做过战的人才知道代州军的可怕之处。
因为常年和蛮人作战,几乎每一个代州军士都有单枪匹马被蛮人追杀的经历,所以他们的战力绝对是出类拔萃,而一旦他们组成骑兵,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代州军是靠着血缘和地域组织起来的劲旅,所以一旦上了战场,这些骑兵的协同作战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为了亲人的安危,他们作战悍不畏死,这样一支骑兵可以说是天下无双,只是将近百年来,代州军从来没有过出境作战的例子,所以除了蛮人和曾经和代州军苦战过的北汉军,无人真正知晓代州军的可怕之处。这一次北汉王室动之以情,终于说服了代州出兵,而林碧在代州军心目中是下一任统帅的不二人选,也是看在龙庭飞乃是林碧未婚夫婿的份上,代州军才会同意到沁源助阵。
就在李显和荆迟心有默契地想要退兵,却被龙庭飞率北汉军苦苦缠住的时候,远处突然响起号角声,那号角声和雍军、北汉军常常使用的曲调皆不相同,充满了苍凉和野姓,令人一听之下就觉得心胆俱寒。而且在李显、荆迟的耳中,可以听得出来那号角声快速前进,几乎是风驰电掣,能够以这样的速度,保持骑兵冲锋的阵形,两人都自认没有这样的本事,不由心中更是忧虑。那号角声从西北方向逼来,却在即将接近战场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向李显后阵绕去。李显心中大惊,连声催动麾下将士变阵,加强后面的防御。
可是几乎就在李显的将令传递到全军的时候,努力变换阵势的雍军遭到了重击,代州军的战马虽然看上去毛色混乱,可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上好的战马,毕竟在战场上想要保住姓命,马匹的精良是必要的条件,而且代州接近蛮地,虽然年年交战,可是闲时的互市也不会错过,代州人有更好的途径获得蛮人的良马。所以林碧带着代州军几乎是没有任何迟滞地冲入了雍军后阵,然后就是雨点似的箭矢落下。准确而无情的消灭着后方的雍军。
若论骑射之术,中原没有军队可以胜过代州军,为了和蛮人作战,代州不论男女,都是自幼学习射箭,就是一个小女孩,也可以轻而易举的百步穿杨。而在战场上,骑马射箭有三种境界,最平常的就是“骑射”,要求可以在战马上可以坐稳射箭,要求百米靶十中五,七十米靶十中七,五十米靶十中九。当然不要说代州军,就是雍军和北汉军的精兵在“骑射”上也可以做到百米靶十中八九。第二种境界就是“奔射”,要求骑士在高速奔跑的战马能全方位射击,并且命中率最起码要达到骑射的要求。还有一项要求是,在战马奔驰的一起一伏中,骑士必须抓住这瞬间各射出一箭。凡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骑兵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精兵,就是雍军和北汉军中也只有三成军队可以完全达到这样的目标。第三种境界就是“飞射”,要求在任何状态下都可以射中固定的靶子,这已经不是普通骑兵能掌握的技术,能够有这种本领的骑士通常是军中有数的神箭手或者出色的骑兵将领。而代州军可怕之处就在于几乎所有人都能够达到“奔射”的境界,还有一成左右可以达到“飞射”的境界,这样的水准,就是以骑射为谋生技能的蛮人也不过如此。
眼睁睁看着代州军在雍军后阵中纵横来去,近处用马刀,远处用弓箭,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后面的防线,李显只觉得心中剧震,此刻他已经明白败局已成,若是换了别人,不免不服或者颓丧,可是李显不知道在龙庭飞手下吃过多少次亏,吃败仗早已成了习惯,此刻想也不想发出将令,带着雍军向北汉新军的方向冲去,这时候荆迟已经穿越阻碍,和李显会师,李显一见到荆迟,也不容他反对,厉声道:“荆将军,你为先锋,率军冲阵,向安泽方向败退,本王亲自断后。”说罢带着亲卫军闪在一旁。让后面的雍军先通过。
荆迟略一犹豫,就策马冲在了前面,他也是深知李显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若是自己争着断后,只怕会被李显一刀砍了,自己若想李显平安,唯一的法子就是尽快冲破重围。而他主攻的方向都是北汉军的新军,对着凶神恶煞的荆迟,不由有些怯然,荆迟几乎是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冲破重围,向安泽方向退去。而李显带着亲卫军断后,几乎是承担了代州军的全部压力。明明数量远远不及雍军和北汉军,可是代州军的攻击如火如荼,几乎让李显忽视了龙庭飞正在从两侧猛烈攻击雍军的两肋。可是坦率的说,雍军和北汉军交手多年,彼此对于对方的战术都很熟悉,所以应对北汉军的攻击,虽然雍军损失不小,可是倒也是应对的十分顺手。而代州军却不同了,只见他们交错着射箭,准确而有效地消灭着落后的雍军,丝毫不显得急躁,始终紧紧黏在后面,从容自若而又冷酷无情的猎杀令人心中陡然生出寒意。李显虽然亲自断后,可是仍然只能勉强挡着代州军的攻击。
李显心中焦急非常,若是不能迅速和敌军脱离,雍军恐怕要惨败溃散了,李显心一横,策马扬鞭向代州军前锋冲去,他身边的亲卫迅速跟上,而紧紧跟着李显的一队亲卫都拿着皮盾替李显遮挡箭雨,而端木秋则紧跟在李显身侧,引弓待发。代州军稍微停滞了一下,似乎有些诧异雍军为何反而迎头冲上,可是几乎是立刻间代州军阵放缓了速度,前锋形成了一个半圆,仿佛要将雍军反攻而来的这支劲旅围住,而箭矢却更加密集,想要尽可能的消灭这支敌军。虽然李显亲卫执盾相护,可是仍然有不少赤衣骑士坠马陨命。
这时候,端木秋一声厉喝,弓弦迭响,每声轻响都有九支羽箭如同幻影一般射入代州军阵,端木秋号称银弓,箭术自然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是以骑射见长的代州军也罕有人能及,一时之间,不少冲锋在前的代州军勇士中箭坠马,代州军是绝对不会和敌人争一时之锋芒的,所以代州军又放缓了一些速度,而就在这时,李显已经冲入了代州军前锋,马槊横扫,鲜血迸现,即使是个人战力极强的代州军勇士,也是有所不敌。一时之间,代州军的攻势被强行遏制了,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代州军的反攻将更加悍勇,可是战场之上,生死往往在一线之间,任何迟滞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代州军的主将林碧动了。
刚将一名代州军士刺落马下,李显耳中传来清脆的銮铃声,然后他便看到雪亮的枪尖刺向自己的咽喉,那一枪突如其来,枪上的红缨被劲风激荡,直立得宛如钢针,李显手中的马槊向上格挡,那银枪顷刻间化成千百条幻影,李显只觉得马槊没有碰到丝毫阻碍,一种力道落空的无力感从心中涌起,然后便觉得双手虎口剧痛,马槊被一个强劲的力道向上挑起,如虚似幻却带着无穷杀机的枪尖从两臂之间刺向李显的胸口。银枪带出的劲风带着无坚不摧的威势,若被这一枪刺中,虽然有甲胄的保护恐怕也会重伤。不过李显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虎将,他将手中的马槊向前抛出,身子在马上扭转,枪尖擦过他的左肋,两马错镫之际,李显长身而起,右手抓住从空中坠落的马槊,顺势刺向敌人,银枪毫不示弱的架住了马槊,瞬息之间,撞击数次,却是平分秋色,李显忍不住抬头望去,那人也正向他往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有些愕然。虽然是敌对的主将,可是战场上主将交锋乃是罕见之事,两人交手之前竟是谁都没有想到会遇到彼此。
林碧目光闪动,对面的敌人面甲并没有放下,她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雍军主帅李显,和上次相见不同,那时的李显危险而压抑,仿佛虽是都会择人而啮的猎豹,可是如今的李显神色坚毅果决,虽然是战败之际,却仍是没有一丝灰心沮丧,那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让林碧也不由心折,那一身火色战袍已经被鲜血浸透,更衬出李显的英勇彪悍。
李显看着对面的敌人,银枪黑马,深绿色甲胄,虽然面甲没有掀起,看不到容颜,可是那双隔着面甲仍然湛然幽冷的凤目,以及婀娜矫健的英姿,再加上身后绣着织锦凤凰的大氅,都显露了对方的身份。他无声地道:“嘉平公主。”
几乎是同时,两人想起了东海波涛之上,两人对饮的情景,当时曾有生死无恨之语,虽然有知己之感,可惜两人却是敌人。李显和林碧都是心志坚毅之人,几乎是一失神之后,又都立刻清醒过来,银枪和马槊分开,两马错身而过,两人几乎是同时强行策马回身,一声清鸣,马槊和银枪再次交锋。这时,两人亲卫已经蜂拥而上,将两人分隔开来。李显仰首长啸,这番冲杀,已经暂时抑止了代州军的攻势,达到目的之后,李显立刻向雍军后阵追去,在雍军将领的接应下,飞也似的逃去。或许是逃得多了,虽然马速极快,战阵却是丝毫不乱。
林碧怅然低吟道:“陌路相逢成知己,他年沙场见此心。”然后高声道:“随我追,就是追到冀氏,也要取了李显姓命。”代州军闻言也随之高呼道:“杀了李显,杀了李显。”代州铁骑径自向雍军追去。龙庭飞心中暗暗计算,方才一战,虽然已经大胜,可是雍军主力仍然存在,而且若是李显不死,自己这一战也不能说是大获全胜,于是也扬声道:“诸君,公主带着代州军前来助阵,我们岂可落在人后,杀。”北汉军将士轰然应诺,也向雍军追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