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渣龙选择瞒着我,是谁的主意?”
寒了心,同时寒了脸。
素和转个身,站在廊下的台阶上看向简小楼。
简小楼则顶着皎皎月光立在台阶下,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与他四目相对。
月色是倾斜着的,她的身影前投,被素和踩在脚底下。
自突如其来的僵硬中回缓过来,简小楼在心中整理出许多种回答,最后统统摒弃,实话实说:“是夜游的意思,他让我先不要告诉你。然而素和你一定得相信,他并非故意瞒着你,更不是防备着你,因为尚有许多疑点……”
“你着什么急?”素和冷笑着打断,“我只是问一句罢了,我有怀疑渣龙的企图么,有指责他半句么,你就先忙着替他解释?”
“我没有解释,我只是怕你……”
“怕我多想,怕我因此对渣龙生出芥蒂,怕我对他不利,还是怕我先从你肚子里的孩子下手?恩?”
“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
素和闷闷哼了一声,双手环胸,用女人的身体摆出一副公子哥的架势,“为了研究你的红莲,渣龙跑去八寒地狱将我给抓了,我被他锁住神魂成为他的奴仆。故而在你心中,从一开始我素和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了保自己的命,什么都可以出卖,对吧。”
简小楼想说当然不是,可惜当时她的确这么想的。
她甚至认为素和根本活不了太久,指不定哪一天夜游就把他给吃了。
何曾想过他的出现,原本就是这条因果链上极为重要的一环。
“你一个练气小修敢与我耍横,敢对我呼来喝去,敢在太息林地问我讨要星晶,根本不是将我视为你的朋友……”有意停顿了下,素和勾唇冷笑,“从始至终,我在你认知里只是渣龙的奴隶、他的跟班。渣龙可以使唤我,你自然也可以。”
简小楼怔了怔,发觉自己竟然无法辩驳。
“你不必流露出愧色。我一再忍你让你,也是因为渣龙喜欢你。你在我眼睛里,不过也只是渣龙的附属品,一个恃宠而骄、并不怎么可爱的宠物罢了。”
素和轻轻扬起的嘴角,笑意越来越冷,“男人么,不都是一个样子,你们相隔天涯,吃不到嘴里的总是格外惦念着。今日渣龙有兴致捧着你玩儿,我就陪着他刀山火海的玩儿,往后他玩儿腻了,吃腻了,将你弃之不顾,我连看也不会再看你一眼。”
简小楼紧紧抿唇,拳头松了攥,攥了松。
“素和,你过分了!”
“你以为我恼了故意羞辱你么,我告诉你,我从前真是这么想的。”
素和说的是心里话。他父亲有许多女人,他哥哥们也有许多女人,就连曾被群嘲吊死在一棵树上的素因、苦苦追了青苒数百年的素因,如今也一样。
有些话、有些事素因怕是早已忘记,素和却还铭记于心。
那时为了抱得美人归,素因死乞白赖没脸没皮,求青苒瞧他一眼,甚至连自残的烂招都用上了。身为苍岭王的长子,背靠他父亲的权势,真要娶一个鸾族长女并不困难,但素因不屑一顾。
他向幼年的素和解释什么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告诫素和人与人之间除了血统天分的差距以外,余下只有“坚持”二字以作区分。付出的越多,才越懂得珍惜,所以永远不要畏惧付出,似因果报应,回报只分早晚。
后来素因守得云开见月明,将青苒娶进了门,眼珠子般的疼爱。尽管青苒从未要求过什么,素因洁身自好,将那些妄图爬他床的女人拒之门外。
他再来告诉素和,有些事情只能和喜爱的女人做,否则与禽兽无异。
转个脸又抨击起人族来,指责人族的道德与文明未必都是正确的。比方说他们羽族求偶,未开灵智前多半是一夫一妻,修成了人却要摒弃本性。
就连比翼鸟族都开始妻妾成群,真是笑掉了牙。
或许因为年幼,也或许是对大哥盲目崇拜,素和把每个字都纂刻在心中。
再看现在的素因,岁月将他磨砺的沉稳持重、冷漠无情。甚至于有几分变态,活生生将温柔娇俏的青苒折磨成了深闺怨妇。
起初素和没少为他大嫂出头,经常顶撞素因。
他总以为是这个缘故,素因才会渐渐疏远他,讨厌他。
直至此番回到四千年前,素和终于清楚原委,竟是青苒喜欢上了顶着自己肉身的第五清寒。青苒拿自己当替身,这个秘密大抵是被素因给发现了……
素和开始理解他大哥,心疼他大哥。
人族百般情绪中,最没有道理的就是爱情。天长地久、无微不至的精心呵护,竟还抵不过旁人的一面之缘、惊鸿一瞥。
真是悲哀。
只是素和仍旧不认同素因的所作所为。
说好的坚持呢,娶进门就算抵达终点了么?当初喜欢人家时,人家就不喜欢你,如今还是不喜欢你,人家有变过么?
归根究底是素因太贪心,总想得到更多,最后却连自己的初心都失去了。
倘若换成自己,管她心中有谁,能与她做这一世夫妻,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报了。
哪有不珍惜的道理?
不过素和身上毕竟流着苍岭凤族高贵骄傲的血液,他存在这样的心思,却不认为其他男人也该有这样的心思,更不会像第五清寒一样,对与己无关的女人有什么怜悯之心。
所以从前他真就这么看待简小楼的,一个夜游一时兴起的玩物而已。
“既是‘从前’,那么现在呢?”
简小楼其实不太明白,讨论赤霄天变,为何牵扯到他们两人对彼此的看法上去。
他眼下该关心的,难道不是从她口中得知往后的局势发展么?
素和正陷在纷乱的思绪里,经她过于认真的一问突就火冒三丈:“现在?你竟还问我现在?莫非你认为我现在不拿你当做朋友,看待你仍是隔着一层渣龙吗?!”
“我……”
“你什么你?!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条喂不熟的狗、养不亲的白眼狼!无论再怎样掏心掏肺,你也不会放心里去,认定我是个贪生怕死、卑鄙无耻的奸邪小人!日后我若与渣龙闹起来,一定是我的错,一定是我背信弃义,一定是我狼心狗肺,一定是我素和该死!”
说着快步冲下台阶,刷一声拔出简小楼腰间宝剑,强塞进她手里去,“你先前不是想杀我吗?来啊!趁着我失去法力,干脆现在就把我杀了,若不然,往后我一定会把渣龙扒皮抽筋,你可别后悔!”
简小楼惶惶向后连退几步,剑掉落在地上。
他气急了,弯腰捡起来一剑刺过去。
简小楼躲也不躲,任凭剑尖戳向她的心口,却只轻轻落在法袍上。
“你不敢啊?”
“你冷静一下。”
“哈,你当然不敢!因为这身体是你的,现在还得求着我帮你养孩子,我还有利用价值,你哪里舍得杀我?!”
她被骂的接不上嘴,有几分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素和一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而她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脾气。每当压的她无力反驳时,素和得意洋洋的模样,尾巴都要翘上了天。
此一时看他,仍是盛气凌人,却莫名透出几分悲凉。
像极了先前她冷漠的驱赶小黑离开时,小黑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仿佛天地间一只孤鸿,无地容身,无处可去。
直到这一刻,她总算将素和与小黑对上了勾。
心里很疼,眼睛泛酸。她怎么会那么对待小黑?
当时忽然在废墟里找到夜游的《小星域全书》,再从阿猊口中得知夜游的死讯,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实际上她当时还不够成熟,未必有多深爱夜游,更谈不上与素和那点友情。但听闻夜游惦念了她两万多年,死前还留下六星骨片,无怨无悔重启这个因果轮回,她怎可能不感动。
有多感动,她就有多憎恨素和。
才会百般刁难小黑。
然而她与夜游之间的爱情是情,与小黑自出生起朝夕相伴、生死相依的亲情就不是情了?
她是昏了头了。
……
他们原本正从小花园追随尹霏霏进入后花厅,第五清寒和尹霏霏已经进到厅里去,发现身后两人没了动静。
第五清寒准备喊他们一声,被尹霏霏制止。
他正狐疑素和失去失修之后为何还能以神识传音,一眨眼瞧见这两人快要打起来了。
第五清寒不觉得反常,提醒道:“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咱们还有事情……”
“闭上你的嘴,与你何干!”
素和愤愤提着剑,心中积郁无处发泄,转头瞧见她被月光拖在地上的影子,凶神恶煞的砍了又砍,磨着牙道,“砍死你这喂不熟的狗!砍死你这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啪!”砍到脱力之后,他松手弃剑,大步迈进后花厅。
简小楼觉得自己活该被骂,也不吭气儿。
等他走后掌心一吸,将宝剑重新收入鞘中,跟了上去。
尹霏霏一面在前带路,一面传音笑道:“清寒,你的性格还真变了很多。我记得你最不喜欢女人耍小性子,也很少容忍女人冲你发脾气。”
随着她进入一间密室,穿行一条向地下延展的甬道,简小楼不好不回话:“她有孕在身,脾气难免燥了些,惹邱夫人看笑话了。”
尹霏霏问:“她腹中是你的骨肉?”
简小楼应了声是。
尹霏霏沉默了会儿:“我并不曾听闻你有娶妻,怎么,因你一直不肯婚配,你家中终是着急了,如今允许你在外面随意留种了?”
这话未免内涵了,她使用了“如今”,也就是说从前第五氏不许第五清寒在外面有孩子。
想想也是,第五清寒不是个普通的色胚子,他是第五氏族嫡系一脉的长孙,他修色剑修的不要脸了,第五氏族还得要。
尹霏霏又道:“能得你如此温柔以待,这姑娘真是幸运,所以遇得早始终不如遇的巧。”
神识从她娇艳瓷白的脸上拂过,眼底那一抹落寞被简小楼捕捉到了。看上去很像唏嘘与第五清寒的一段往事,但简小楼似乎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做了母亲的人才懂。
她狐疑着传音给第五清寒:“前辈,您与尹霏霏是不是有过一个孩子?”
第五清寒脚步一顿,复又提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