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域世界的门禁和密码锁类似, 密码通常是自己设定的口诀。
简小楼知道素和的口诀是什么,叩了叩门,不等他回应,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夜初心处于半昏半睡之中,素和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转头看着她走进来:“安排妥当了?”
“老规矩, 天霜界内十四阶以上的人全都离开,所有门派不抵抗。”
“咱们这是去哪儿?”
“天武剑宗。”
简小楼将自己所做的安排讲了一遍。
讲诉的过程中, 素和起身将位置让给她,自己走去桌前坐下。
简小楼给女儿掖了掖被角, 能够回到新世界她很开心,但一瞧见女儿这张脸,又不得不面对女儿吃的这些苦。
好一阵心疼, 她步入正题:“素和, 先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问题?”素和愣了一下。
他们之间的时间, 从来也没有同步过,对他而言,又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需要搜寻记忆,才想起自己还只是“素和”时,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若是还有来生,她愿不愿许他一世。
当时总归是觉得有些遗憾,心有不甘,忍不住问了出来。
现在他并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了。
她早就给过他一世,结局却令人唏嘘。世间众生,有缘得以相聚,有分得以相守,有缘无分的两个人,即使再相遇几世,也走不到一起去。
素和没什么遗憾了,也甘心了,但还是问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简小楼没有直接回答,几度欲言又止,偷眼看过去:“其实,我以为你早就已经放开了。”
毋庸置疑,她清楚素和对她仍有些情愫存于心中,但她以为,早已上升不到“爱恨”的高度。
历经两万多年的岁月,夜游初心不改,她都觉得挺不容易的。
她与夜游是夫妻,两人之间还有个女儿牵绊着。夜游守得住自己的初心,也是守得住忠诚和责任。
素和不一样,一份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放下的很快才是。
“你从前喜欢我,我可以理解。你那时正年少,我们都年少,跟着夜游与我接触的多了,日久生情。多年过去,你还如此……”顿了顿,简小楼咬了咬唇,“总之,你又让我开始怀疑我自己到底是哪里好……”
素和托起腮,轻笑了一声:“我就喜欢你的自知之明。”
简小楼横他一眼:“行了,少顺杆爬。我是不怎么样,你和夜游也不见得比我强到哪里去,咱们三个谁不知道谁?”
不等他开口,她又微微放缓了语气,“素和,关于你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只有这一世,不能替‘别人’来应承你什么。或许是受到夜游的影响,从前他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要入轮回,坚持人一旦转世,被分割融合之后,就不再是完整的自己,而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只有这一世,已经许给了夜游……”
她十五六岁通过六星骨片,和夜游联系上时,恰是她在火炼宗,被越泽抽魂铸剑那会儿。若是没有夜游,她早就死了。
随后,她在二葫肚子里见着夜游,银头发,金眼睛,生的那样“奇怪”。她见识少,有些被惊艳到了。
慢慢的,他二人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简小楼深感自己这小半生多灾多难,有些欠缺气运,却唯独在爱情上幸运的很,头一次喜欢一条龙,那条龙恰好也喜欢自己,彼此互为初恋,就这么走下来了。
在这段感情里,她努力的很少很少,一直都是夜游在坚持着。
她的确不是一个好妻子,但也并非完全不值得人爱,最起码她有一个优点,对自己选定的伴侣绝对忠诚。
夜游可以守着对她的感情熬了两万多年,若是轮回没有重启,他死去,她同样可以守着关于他的回忆走完一生。
这一点,简小楼从没有怀疑过。
说完之后,她去观察素和的表情。
素和平平静静,好像压根没有听她说话,半响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我明白。”
简小楼摸不准他的心思,反而有些局促不安:“你可能还不是很明白,我将你视为亲人,很亲的那种。打个比方,如果夜游和你一起掉河里,我想我会先救你……”
素和不知这其中“典故”,笑着道:“这不是废话么,他是海族,我是羽族,他一条龙又淹不死,你当然得先救我……”
“你就非得挑刺啊,我都说了,打个比方而已。”简小楼无语,原本酝酿出的情绪,全给他破坏光了。
“那也不能说明我比渣龙重要。”素和有些疲惫,支着头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道,“渣龙也会要求你救我不救他,你们两个啊,总觉得亏欠我良多。”
“夜游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并没有还债的心理。”瞧见夜初心眉头皱了下,简小楼挥手布下一层隔音结界,离开床边,坐在素和左手侧,小心翼翼地道,“我从来没有暗恋过谁,没办法感同身受,不过我明白,那滋味应该挺不好受的,若你觉得辛苦,往后就不要……”
素和坐直了身子,脊背微微紧绷:“你什么意思,我给你带来什么困扰了?”
简小楼连忙摇头:“你想哪里去了,你是夜游的好兄弟,弯弯的义父,我的亲人。我私心希望咱们可以像一家人一样相处,但想一想,又未免太过自私……”
“我不否认是有些辛苦。”素和冷笑了一声,“你知道的,我亲人虽多,却亲缘浅薄,最渴望得到亲情。我将渣龙视为亲兄弟,将弯弯视为亲女儿,唯有你像一颗老鼠屎。”
老鼠屎?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简小楼忍无可忍:“你够了啊!”
素和瞥她一眼:“但你这颗老鼠屎,还坏不了整锅汤。我又不是个受虐狂,与你们相处,所得到的温暖远远大于辛苦……”
简小楼微微怔了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松口气:“那就好。”
接下来,她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素和也没有继续说话,双手拢在袖筒里安安静静坐着。
房间里寂静的有些尴尬,这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通常有素和在,很少出现冷场。
夜游刚才说素和又变了许多,简小楼不以为意,毕竟她是陪着素和从旧世界走过来的。可现在,他明显与旧世界也有一些不同。
旧世界里,他整个人锐利似剑。一转眼的功夫,他神态平静,像是一个看透世间浮华的……禅修?
不,更像个老人。
简小楼感觉他的平静,透出一股子心如死灰。
也许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兽王扒皮,给他带来了什么心理创伤,她猜。
简小楼绞着手指,局促不安的模样,悉数落在素和的眼睛里。
这张他熟悉的脸,渐渐和叶隐重叠在一起。
他失神道:“对不起。”
简小楼愣了愣,问道:“突然说什么对不起?”
素和只动了动唇瓣,眼睛微微一眯,掐了个手诀,房门倏地从中间弹开了,刚走到门外的夜游猝不及防,险些摔进来。
简小楼嘴角一抽:“你干什么呢你?”
素和取笑道:“看不出来?他以为他十九阶了,可以悄无声息的穿透门禁,偷听我们聊天。”
“我知道。”简小楼又不是傻子,气恼的看向夜游,“你这家伙,好的不学,学会听墙角了?”
夜游站稳以后,讪讪关上门走进来:“哪里有偷听,我恰好走到门口,尝试一下我的神魂震慑术。”顿了下,“素和,你竟发现的这样快。”
素和呵呵:“没办法,谁让我与你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夜游在他对面坐下:“真的假的?”还真有一些信了,“我十九阶,你十七阶,在我敛息的情况下,你不应该发觉。”
素和嘲笑道:“井底之蛙了吧你,我与幽冥兽斗了五百多年,全凭感知,你还能比幽冥兽更难感知?”
简小楼应和道:“对啊,我们战盟的弟兄们,感知力都磨练的十分惊人,我反而因为对幽冥兽有着特殊反应,不曾得到锻炼,挺遗憾的。”
未曾经历过,夜游也不清楚与幽冥兽斗个五百年之后,感知力会提高到什么境界,也就不再追问了,换个话题:“小楼,你们聊完了没有?”
简小楼来不及开口,素和反问道:“你都已经坐下来了,我们说没有聊完,难道你还会出去?”
夜游:“不会。”
素和:“德行。”
夜游不以为耻,追着问:“你先前说什么对不起?”
他一共也就听到这两句。
素和那句对不起,并不是说给简小楼,是说给“叶隐”听的。原本也没打算解释,得寻个搪塞的理由,于是偏过头,看一眼床上的夜初心,自责道:“你走的时候,让我照看着她们,我没做到。”
简小楼准备说话,又被夜游给抢了先:“此事我想不通。”
素和问:“什么事?”
“轮回之子的动机。”夜游正色道,“根据你说的,轮回……叶隐并没有重启轮回的意思,为了躲避天眼惩罚,不惜出卖色相去缠着焚灯大师,怎么就突然改了主意?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她的动机是什么?”
素和语塞,这问题没办法回答,正常他应该跟着讨论两句,说一说自己的揣测。
可他说不出口,提到叶隐,心脏一阵阵的钝痛。
简小楼终于插了一句嘴:“对啊,我也想不通。”
夜游沉吟道:“除非她自己也有一些想要挽回的遗憾。”
简小楼指了指夜游:“叶隐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的感情很深,拿你当亲生儿子一样……连你这个亲生儿子死了,都不算遗憾……难道她的遗憾是焚灯大师?别看叶隐人间阅历不多,撩男人的手段厉害着呢,她该不会和焚灯大师动真格的了吧?”
说着,推了下素和的手臂,“哎,你说,就花灯会那晚,他二人消失了一夜一天,咱俩想要告个别,等了那么久。当时我也没多想,现在一寻思,很可疑啊……”
素和搁在腿上的手,重重抓了抓膝盖。
“在我的意识里,叶隐始终是个男人。”夜游脑补不出轮回之子变成女人什么模样,“真佛的口味,也是挺奇怪的。”
简小楼打趣道:“轮回之子没有性别,和时光一样,如此说来,你爹口味也挺奇怪的。”
夜游眼底的厌恶藏都藏不住:“小楼,莫要拿我时光母亲和轮回之子放在一起比较。”
简小楼动了动嘴唇,又咽下了。
她知道夜游极度厌恶叶隐,夜游不是个碎嘴之人,都常常在她面前说叶隐的坏话。
她原本是同仇敌忾的,旧世界里接触过一阵子,又觉得叶隐其实还好,“话又说过来,弯弯的须弥刺是叶隐给的,点点的婆娑之眼,十有**也是她给的,我想,她会重启轮回,一定和焚灯大师有些关系,也不知道我们都死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夜游摇头:“想不出来。”眼风掠过素和,“你和他们比较熟,你猜呢?”
素和无精打采:“我不想猜。”
夜游狐疑着又看他一眼。
素和臭着一张脸,摆出一副“我很累,我就是不想猜”的模样。
明知夜游一直在试探着他,他也不想勉强自己演戏。
简小楼趁机问:“素和,我死了之后,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像当年你滞留在过去几百年照顾弯弯一样,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有。”素和烦躁不堪,站起身走到床边去,背对着他们,“如果真有难言之隐,你俩左右试探,苦苦逼问,岂不是强我所难?”
简小楼和夜游对望一眼。
夜游轻轻摇摇头,简小楼明白了,点点头。
两人换了个话题,说起晴朗来。
说着说着,飞舟外传来慕明思的声音:“盟主,我画师伯请您过去一趟。”
简小楼一皱眉:“什么事?”
提起画乐蓉,就想起之前她不顾华真和弯弯性命,非要炸飞舟的事情,止不住的生气。
慕明思道:“华真师侄被易千愁种下了心魔种,盟主您身怀业火,画师伯希望您能帮忙镇压一下。”
“心魔种?”简小楼没听过,她看向素和,“你的莲灯可以镇压?”
“应该可以。”素和点头。
简小楼站起身:“我去一趟。”
*
星空中,数百飞舟朝着天武剑宗的方向飞去。
简小楼跟着慕明思来到画乐蓉的飞舟上,慕明思引完路之后,离开船舱进入船尾甲板,远远看着他师父,正在凭栏远眺的青阳子。
他看的出来,自家师父心事重重。
慕明思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的卦象提前预警,证明局势应有一线挽回之机。而他师父去了一趟葬剑池,什么也没有做,出来后直接让众弟子撤出天山,开启封山大阵。
慕明思心里明白,他师父一贯“安全第一”,可能危害自己生命之事,肯定不会做。
然而眼睁睁看着天山沦陷,看着自己成长生活的圣地遭受兽族践踏,连他都觉得心中沉闷,更何况在天山待了十几万年的青阳子。
但他同时也知道,即使再来一次,他师父依然不会舍生忘死,趁着才刚开启时,强行关闭两界大门。
这些慕明思都可以理解,毕竟他是青阳子教出来的,不像其他天山弟子一样,总是怀着一腔热血。
不过,关于禅灵子几人的下落,明明没有通知,师父却欺瞒着,这让慕明思无法理解。
极有可能禅灵子几人现如今还身在天山内,被封山阵法困在里面,不知于何处躲藏,处境岌岌可危。
这就有些过分了。
但他又不能拆自己师父的台。
……
简小楼走进画乐蓉房间里时,瞧见画乐蓉坐在床边,关切的凝视昏睡中仍旧痛苦呢喃着的华真。
场景似曾相识,她自己照顾女儿时,也是一样的表情。
“我还以为画前辈对您这个儿子漠不关心。”简小楼走到床边,伸手在华真灵台一探,一股邪气与她的业火猛然一冲。
“我自己怀胎数年生下来的孩子,岂会不关心。”画乐蓉站起身,向简小楼虚拱了拱手,“盟主。”
简小楼低头看着华真,嘴角慢慢牵出一抹讥讽:“我原本以为,因这孩子非前辈自愿所生,您视为耻辱,才不在意他的生死……既是在意,却依旧如此狠心……”
“身为天山决策者,需以苍生为己任,其余一切皆可抛。”
“当时的情况需要做选择么?前辈您有些矫枉过正了吧?”简小楼目光一厉,“无论我怎么看,前辈都是在刻意塑造您太真第一女修的形象吧。”
“不错。”画乐蓉点头承认,毫不在意简小楼的挖苦讽刺,“盟主,我也是在为你塑造一个大义的形象,夜初心同样在飞舟上……”
简小楼冷笑道:“前辈稀罕名望,我可不稀罕!”
画乐蓉板起脸:“那你就不该打着殷红情的幌子,坐上盟主的位置!你们骗不过我,你根本不是殷红情转世!”
“对啊,我只是她女儿。”简小楼也承认的干净利落,“盟主位置我并不稀罕,也是硬着头皮上,若非如此,太真能团结起来吗?”
“那你就必须明白,你肩头的担子有多重,你的言行代表着什么。”画乐蓉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盟主,你觉得我们太真界对待女人的态度如何?”
简小楼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太真崇拜武力,无论男女,有能力就备受推崇,这一点很好。”
不说修真界存在男尊女卑,从大数据来看,高阶修士群体中,男人的数量远远超过女人,自然占据上风。
就像在法宝世界,阴盛阳衰的处境下,女人修为普遍高于男人,便是女人占上风。
类似法宝世界女修强势的界域,虽非主流,但也不少。
画乐蓉娓娓道:“从前的太真,并不是如此。太真剑道传承,绝大多数是由男修士留下来的,这就决定了更适宜男子修炼。从而大部分的剑宗,虽也收女徒,却鲜少将绝学传承给女徒,这是一个死循环,导致女子越来越弱势。”
简小楼点头。
画乐蓉感慨道:“我出身寒门,因生有几分姿色,曾做过乐修妓子,一路走的十分辛苦。万幸的是,我生在殷前辈之后,最终有机会成长起来。”
简小楼纳闷:“和我娘有什么关系?”
画乐蓉徐徐道:“在殷前辈之前,太真人是瞧不起女子的。直到殷前辈剑挑十三门派,自创天武剑宗,留下无数适宜女子修炼的功法剑诀不说,最重要的,是她改变了太真人对女子的看法,改变了整个大环境……男人会如此想,哦,原来女人也可以做到这样的极致,原来女人也不容小觑,原来女人强悍起来,男人只有臣服的份儿。而女人会如此想,我们不是只能做附庸,做炉鼎,做男人传宗接代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