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噎了噎口水。
宮相如说:“病人既然委托给了陈大夫,本官没有道理插手这个事,这样,反而是对陈大夫的不信任,会最终导致病人的不信任。”
一句话,简单明了,拒绝了陈友峻的建议。
不去,该说的都说了,这样对她而言最好。
垂了眸,宮相如转身又继续往前走了。陈友峻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越揪越紧,到最后不得一甩袖口,似是有些气愤,转回身,径直走出仁心斋。走到门口时,心头一口气实在难以发泄,陈友峻又急速地转回身,匆匆走到邻近宮相如的地方,压抑着嗓子,道:“若是她要死了呢,宫大人是不是照样见死不救?”
六叔吃惊的眼神,落在陈友峻脸上。是没有想到陈友峻这样看起来八面玲珑斯斯文文的人,竟然敢公开和他家少爷叫板了。
可见陈友峻对于齐家小姐的心思,至少有几分是很真实的。
六叔为此有些垂眉。他家少爷这么做究竟好不好?真把人推进到别人怀里。而瞧陈友峻这份认真劲儿,真的说不定就此把人抢走了。
宮相如背对他,只能依稀见着一些淡淡的眉眼末梢,道:“这只能说明陈大夫看诊未能看到透彻。若是真正断明了病因所在,会明白,本官不去看她才是对的。”
陈友峻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说,齐云烟这病不是单纯的单相思引起的?
六叔的头低得更低了。宫家与齐家的是是非非,岂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可为难他家少爷了。
陈友峻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认真琢磨他这话,之后,拱手,一脸认真的表情:“小生会认真断明齐小姐的病因,到时候,若宫大人所言是真,还请宫大人不要有后悔之时。”
宮相如一直头都没有回过一下,背影随那清风一阵清清淡淡地自若着,象征了他一向来的作风,清者自清。
这抹背影倒是给陈友峻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恭敬地再行了礼,陈友峻这回转身走出仁心斋,再没有回头。
宮相如在仁心斋里头走了几圈。六叔尾随在他后面,看他似乎并没有被陈友峻的话所影响,但其实,六叔看的出来,看出来他似乎比以往更沉默了。这时,宫家里有人来报信,终于在这儿找到了他,说是他妹妹一家到宫家给老人家祝寿了。
听到消息,宮相如急忙带六叔回宫家。
此时,黎子墨在宫家里,和岳父大人长谈有一段时辰了。
宫夫人不知道女儿一家在不在这里用膳,只能尽心筹备一些。想到家里的家常,定是比不上宫里的御膳,这不愁到要死,早知道将明日给老爷做寿宴的大厨先叫过来做饭。说起来,这皇帝女婿,是第一次在宫家里吃饭。以前,皇帝作为太子爷时,来宫家玩,也只吃过宫家的点心和茶水。
家里事忙起来,宫夫人不免发牢骚。花夕颜难免被她说了又说,说到两个耳朵都快生茧了。而宫夫人见自己骂了以后,女儿一幅听多了变成死鱼般的厚颜无耻的表情,益发气愤:“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吗?你究竟是不是我女儿?”
宫夫人后面那句话,让厨房里做事的所有下人,吓到全傻住了。
玲珑紧张地把嘴唇咬着,惊魂未定地看着两个主子。
宫夫人说完这句气话,心里似乎也有些后悔,眉头一簇,同时是拉不下面子,一句缓和的话肯定都不说。
宫夫人那性子其实是很傲的,虽然不爱说话,所以那性子显得更傲。素来是在家里,宫太史和宮相如,都需要让着她至少七八分的脾气。
说这宫家其实谁在做主,只要宫夫人铁定要做主的事情,真没人能扭过宫夫人。只是宫夫人极少喜欢管事,更希望别人拿主意,自己不需要负责任。
花夕颜的眼睫毛整齐飞快地刷着。
家里头,说宫夫人这性格最像谁,没的说,了解宫家人脾气的,都知道她花夕颜的脾气至少在宫夫人那里遗传了七八分。到后来知道原来自己亲姨妈是在云族当过宗主夫人的,花夕颜更清楚了宫夫人的娘家周氏,八成脾气都是宫夫人这样清高傲骨的。
对宫夫人最后那句“你究竟是不是我女儿”,花夕颜不止听了进去,而且,知道宫夫人这个疑问,是不止一日两日的事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灵魂里有另一半,经历过了现世,有了另一个母亲。宫夫人感到母女之间的感情有些异样,是很正常的事。
想掩盖都掩盖不了,她依然孝敬宫夫人和宫太史,然而,想让她再像以前那样对宫夫人无条件事事恭顺,被宫夫人摆布,她是做不到了。
一层感情的陌生和隔阂阻碍在那里。这种有些变样的情感,宫太史或是不在意,那是由于宫太史是父亲,父女之间的感情和母女之间的感情本身已经有些区别。再有,她在现代轮回时没能得到父爱,宫太史对她而言,是唯一的父亲。她花夕颜在现代轮回时的母亲,教导她花夕颜的是要学会独立思考独立做人,绝不会阻碍她花夕颜的个人发展。这种西方的教育方式和宫夫人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她如今几乎是与宫夫人处于完全抵触的状态。
这一切,宫夫人都感受到了。
宫夫人感觉她既是自己的女儿,又不像是自己的女儿了。
她宫槿汐确实是变了,变得益发厉害,是把宫夫人以前否定的那一面自由的旗帜,在经过现代轮回的陶冶之后,发挥到淋漓尽致。如果说她还是宫槿汐,不如说她其实更像花夕颜,只是带有了些宫槿汐的记忆。
她可以装,继续装,但是,再怎么装,装到最后,没法改变,真面目依然会暴露出来。到了这个时候,她再如何否认都没用。如同他发现她并没有爱上他,因为没有爱上他,只能重新一切从头开始。要么她就着他们,要么他们就着她。
花夕颜弯下腰,捡起宫夫人刚发脾气时不小心摔落在地上的一条帕子,这时,若她对宫夫人说两句小心翼翼赔不是的话。她犹豫了一下,要开口时,宫夫人回眸,冲她一个尖锐无比的眼神:“回屋休息去吧,娘娘在这儿不过是添乱。”
饶是在旁听的玲珑,都感到了宫夫人今日不同于以往,言语里带着的刺,让她听着心里头都难受,何况是花夕颜。
要佩服花夕颜忍得住,低声道了句:“母亲有事再让人到房里叫槿汐。”
玲珑连忙让开门口,让花夕颜走出去,回头,见着宫夫人骂了女儿反倒自己更辛苦的模样,坐在那儿拿手捶打心口,因此连忙走上前为宫夫人抚背倒茶:“夫人,您这是何苦呢?”
宫夫人的手扶着额角,深深地闭上眼。白龙寺高僧那些话,在她耳际边缭绕,说:其实人死了,是不可能回来的。
不可能回来了。她的女儿宫槿汐,是真的死了。
小木木拿着姥爷做的风筝,在院子里和小桌子玩得不亦乐乎。小太子爷在旁边瞧着弟弟玩闹,唇角微微噙着笑意。
花夕颜远远眺望两个儿子在嬉耍,眸中含笑,心头舒展。可能也是为人母亲的缘故,她很了解宫夫人的心情。总有一天,这两个孩子一样会离她远去,成长为人。到时候,能陪伴她的又只剩谁。
两只手,温柔地从背后圈住她腰间,亲昵地厮磨她鬓发。
“圣上?”她顾虑的是,刚她在厨房里和宫夫人吵架,都被他看见了。
果然,他耐人寻味的嗓音,循循导入她耳朵里:“岳母大人觉得女儿变了。朕也早觉得,朕的槿汐变了。不过没有关系,只有槿汐一样爱着朕。”
“我变了吗?”她长长的一声叹息声。她作为宫槿汐的记忆还在,实际上,做什么事,都有宫槿汐的一些痕迹,怎么会是全变。只是,某些她从现代带来的习性,让他们感到格格不入,难以接受。
他眯起了眼睛,眯得很紧。
凉风习习,宫家到底不像宫里,让人感觉从囚笼里走出来,看到了另一片天地。花夕颜抬头,与他一齐看着树上落下的黄叶,一片片的,好像雪花一样。到了下雪的时候,该多好看。花夕颜想。
宮相如走进宫家,远远见到皇帝的影子,连忙先走过来行礼:“臣不知圣上今日到臣家里来。”
“朕不过是带两个小皇子散散心。”黎子墨轻描淡写。
花夕颜退到了一边去,招呼两个儿子。
眼看,厨房里先备好了一些小点心。宫夫人是担心两个小外孙饿肚子了。
有的吃,两只小吃货争先恐后冲进屋里,不会儿,木木的脑袋和小猪的脑袋一块趴在了桌上。
宫家的点心没有御膳房做的好吃,但是有姥姥的心意在。拿了一块桂花饼,小木木边吃边直夸:好吃好吃。
听到小外孙说好吃,宫夫人愁着的那张脸一下子展开了。
小太子爷斯斯文文地小手捧着茶盅,只喝花茶。出宫之前,他其实才吃了点东西,肚子并不饿。
宫太史和儿子女婿继续聊着话。到了家里,当然是不问政事了,只说些家常。知道过几天,两个小皇子要参加秋猎,宫太史给两个小外孙准备了猎狗。
六叔走去后院的狗屋,将两条小狗儿抱了过来。
宫太史没有准备大狗,是怕吓坏了小孩子。再说了,小孩子小狗狗陪多可爱,大狗就不好看了。照宫太史这想法,给两孩子准备的这两条小狗,确实挺出乎人意料。
花夕颜都诧异自己父亲的心细,竟是比她这女儿家的心更像女儿家。
两条白嫩嫩的小犬儿,全身毛色都是雪白的,可见其血统高贵,像花夕颜在现代见过的狮子狗,毛发长长的好像长辫子精灵,两只绒绒的小耳朵像是小兔子耳朵一样,坐在那儿,高傲的眼神,宛若两位高贵的小公主。
小太子爷对着那狗儿高傲的眼神,倒是没有多大惊奇,想他养的宠物哪个不是鼻孔朝上天的。
对于小木木而言,这只高傲的小狗儿明显不是来给他当宠物的,而是来给他当主人的,于是小眉头皱了皱,指着狗儿问姥爷:“它是男狗狗还是女狗狗?”
花夕颜听这话,伸手要过去拎儿子的小耳朵。只是,她爹她哥加上皇帝,都在这儿看着,害得她反而不好动手。
三个大男人,听着小木木这话,不由都会心一笑。
宫太史摸着胡茬,笑得有些贼滑,对女婿说:“你说这孩子像你不?”
黎子墨哪敢承认自己像儿子小小年纪耍流氓,轻嗽一声,道:“他小时候不在我身边。”
言外之意,小太子爷那种规规矩矩的,才是他黎子墨的样子。
见她爹她哥的眼神都朝她这儿瞟过来了,明显怀疑她是怎么教的儿子。花夕颜恼到那手指头用力地绞了绞,等会儿,看她回屋怎么收拾儿子。
宫太史又是会心一笑,对着小木木,问:“是男狗狗,还是女狗狗,有区别吗?”
“男狗狗我就不要了。”小木木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直率到像白开水。
花夕颜巴不得能冲过去马上把小儿子的嘴巴捂住了。只是,她爹她哥和皇帝,都是兴致勃勃地听小木木说话呢,哪肯让她打断了兴致。
“为什么不要男狗狗?”宫太史继续问小外孙。
“我是男子汉,养条狗,他还要欺负到我头上来,我要它做什么!”小木木气势汹汹地说,“但是,如果我像对妮妮那样鞭策它,它要嗷嗷叫,说我欺负它,干脆不要。”
宫太史拿小太子爷举例子:“可是,太子殿下,没有意见。”
“殿下是太好人了,你瞧瞧殿下养的马,你瞧瞧殿下养的鸟,哪个不是把自己当皇帝似的要人侍奉着。”
心肠对于小动物很软的小太子爷,被弟弟说得满脸羞愧。
“如果不是男狗狗,是女狗狗,你要吗?”宫太史摸摸胡茬,又问。
小木木双手抱胸,摆出一幅大人的样子:“女狗狗的话,我可以照顾它,可以任它发脾气,不会有人说我不像男子汉。女孩子嘛,总是比较娇气的。好像娘那样三天两头拎我耳朵我也不能生气,因为娘是女的。”
哈哈哈,宫太史仰天长笑。
花夕颜被父亲笑到想拿头去撞墙。眼看她哥平日里不怎么笑的嘴巴都裂成了一道弧线,若不是碍着父亲的面,八成也没有给她留脸。
至于天子,高深莫测,笑而不语。毕竟一个是自己老婆,一个是自己儿子。笑了等于笑自己。
宫太史告诉小木木:“这里一只男的,一只女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女狗狗给你养。男狗狗给太子殿下吧。”
两只小狮子狗跳下凳子,分别跑到自己的新主子脚边。小猪妮妮为此跳到了女狗狗身边,拿猪鼻子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小白鹭见着它这模样,鸟脸一扭: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是有什么样的宠物,流氓猪!
在宫家逗留了将近一个下午,皇帝这才带了全家打道回宫。
花夕颜在与兄长告别时,想起齐云烟的事,问:“我听说她病了在家里。”
“她家里请了大夫。”宮相如这话本是澄清关系,听在花夕颜耳朵里,明显不是这个味儿,若不是他关心齐云烟,怎么会知道齐府请了大夫。
此地无银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