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狗吠混着小孩烦人的哭闹,不停地飘过来,完全颠覆长公主才冒出头的好心情。
皇帝姐姐有些恼火地望过去……
喧闹来自前方不远处的丁字路口,是段坊墙。一株石榴依墙而栽,正值花繁叶茂。浓荫处,立了高、低、矮三条人影,看身量分别是成人、少年和一个小孩。小孩的脚边还有只脏兮兮的小狗——当之无愧的噪音最主要源头——又是蹦又是跳,兴奋得‘汪汪’叫。
三个人与一条狗,分成两派。
男子和少年几乎并肩而立,彼此间气息和谐。而小孩和小狗却老冲着另两个叫叫嚷嚷,处在主动攻击状态。
这种市井中每天每刻会发生的琐事,自然引不起大汉第一公主的任何兴趣。收回手,皇帝姐姐无聊地微微耸肩,才要离开窗边;没想到退到一半,突然顿住。
‘似乎……有什么……不对耶!’
总有种异样的感觉,馆陶长公主犹豫片刻,重新靠向车窗,端详那个*三人加一狗*组合。
夏初的风仿佛一个被宠坏的淘气小鬼,东游游西荡荡,肆无忌惮撩开路上行人的衣襟和下摆。
由于悬于后腰两把长剑的压制,杏黄的男式单绕曲裾只被掀起了一角,露出男子外袍下玄黑色的中单与脚上锃亮锃亮的牛皮靴。
只需一眼,打出生就在上百种绫罗丝绸中滚大的馆陶长公主轻易地就分辨出:此君身上之物,无论是曲裾的袍料还是中单的质地都是极上等的丝织;而那双半新不旧的皮靴,则出自西市最有名的老字号鞋铺,限量出品,仅供勋贵与宦门——同样款式的皮靴,两个月前皇帝姐姐才给两个儿子添置过。
男士身旁的少年,在衣着上就简朴多了。
蓝布包头下,少年的面容五官秀逸,只是略显消瘦。脚下麻袜,一双半新不旧的木屐。未经染色的粗麻窄袖直裾倒是清清爽爽,没有补丁,可看上去空落落的,不合身的感觉,让皇帝姐姐直接联想到传说中的小户人家生活习惯——父兄会把穿旧了衣衫塞给年纪比较小的弟弟接着穿,用来节省家用。
至于那个叽里呱啦的小孩,就更别提了!
连双起码的草鞋都不穿,干脆赤着足。从头到脚,不是灰就是土,邋里邋遢破破烂烂,简直不堪入目。而他的小狗也像主人一般灰头土脸,说不准是褐是灰的狗毛一块块纠结起,十分恶心。
从没梳理过?!
对比对比宝贝女儿宠物兔的油光水滑,馆陶长公主当下决定:‘回宫就给鲁女发奖金!’
小家伙是个小爆炭。
跳着脚连吼带叫,后来竟带狗恶狠狠第扑上去!
距离不近加上位于上风口,长公主这边听不清小孩究竟在愤怒啥,唯见侧向而立的少年屡屡上前尝试着解劝,却都被男童激烈拒绝了。
黄衣男子背对长公主马车的方向,看不清面貌。
能看到的是他高昂的头颅,笔直的腰杆,沉稳但不呆板的站姿,拿捏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小家伙和小狗既不得近身,又不至于受伤——纯防御性的阻止动作,还有,在动拳脚的状态下都能不经意流露出的从容与优雅。
“世家子!”微微一笑,皇帝姐姐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违和感’产生的原因很简单。
这三人如果分开来各走各的,再自然不过;但合到一起,就显得大不寻常了——在华夏族这样等级分明的社会体系中,不同阶层的人是不大会有交集的。
‘不知谁家儿郎……如此礼贤下士。甲第的守军太懈怠了,东城小孩也放进来?’张张前面,见交通堵塞没任何松动的迹象,长公主百无聊赖地斜依窗口,重执起粉盒,捏在手里转啊转……
小家伙也是条小狐狸;
仗着男士不愿意伤到他,有恃无恐硬顶着上!
终于,男士百密一疏,被小男孩偷袭成功。
鲜亮昂贵的黄色丝织物上,瞬间被印上几个黑魆魆的爪印,真是多难看有多难看!
大概也明白深浅,调皮小鬼得手后一口气蹿出去老远,估算估算安全了才站定,回首指着他的‘杰’作哈哈大笑,彻头彻尾的欠扁。
“哎呀……”这下,连车厢里的长公主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丝织品很难洗,浅颜色的丝绸尤甚,最最不耐脏的。经此一劫,这件才九成新的杏黄男款曲裾眼看就废了。
开始到现在一直试图息事宁人的少年,显然也恼了。
踢掉纠缠的小狗,几个健步风雷电掣般追过去,一把逮住顽劣小孩,揪着衣服领子给拽回来,放到男士面前。
男子走向男童,慢慢抬起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小屁孩会挨一顿教训时,却见黄衣男子勾了食指,在小鬼鼻头上重重搓两下;挥挥手,就此放人了。
少年似乎不甘心,还争取一番;被男士拍拍肩膀,只能耸耸肩,放过。
目睹如此结局,长公主手捏海棠金盒,柔柔地笑了。
倏尔,黄衣男士微微回过头来……
海棠金盒,自玉掌中——滑出!
咕噜噜,咕噜噜,滚向车厢另一端;直到碰到厢壁,才停下来。
“长公主,长公主……”小宫女捡起粉盒,双手托着往女主人方向膝行半步。
长公主听而不闻,一双明眸眨也不眨盯着石榴树下的人影,震惊、哀戚、迷惘、留恋、痛楚……
那眉……
那眼……
那眉……
那眼……
泪水,顺着姣洁的玉颊滚滚落下;不一会儿,就湿了衣襟。
小宫女吓坏了,扶着女主人惊叫:“长公主,长公主?!”
大汉的第一公主呆呆的,无毫反应。
薄薄的一道车窗,
窗之外,伊人风神秀异;
窗之内,泪眼婆娑,心潮澎湃。
火红的花影,绰绰默默,摇曳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