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掀开帐幕,以她的武功已经可以察觉,这人才是死的!
她那一僵落入孟扶摇眼帘,孟扶摇顿时心中一沉,不用传音问她,便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偏头看向康啜。
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走向左边帐幕之内,随着他的步伐,他掌心渐渐现出淡红光芒,四周空气也似纯净了几分,风中有种淡淡的舒爽气息,四周已经有人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帐幕里一直一动不动的病人,突然醒转,微微申吟一声。
这一声虽然细微,却让人群如打鸡血一般立即兴奋起来。
“啊!宰相大人真是神奇,竟能隔空治疗!”
“瞧,那恶疽病人竟然动了!”
“宰相全才啊……”
“哈,雅公主怎么不动?”有人低低的笑,“莫不是惊呆了?”
窃笑声里,孟扶摇开始磨牙。
这个康啜比她想象的还奸诈,竟然算出她会派人查看,故意作法做出假象,让她以为玩的是一生一死的花招,引她们上当!
现在咋办?
珠珠是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的,如果今日不能帮她立威,她在发羌仅存的最后一点地位尊严都会被践踏干净,她不会再有机会夺回王位,就算自己动用武力帮她夺位,在这巫术至尊的王国,她的王位也会成为傀儡。
康啜微笑着,怡然自得的慢慢走向帐幕,每走一步,红光越盛,帐幕里的病人发出的响动也越明显,到得最后竟然颤巍巍的缓缓支身,试图坐起。
而雅兰珠那里自然没有动静,孟扶摇给她的宝贝再多,也不可能把一个死人给治活。
康啜傲然微笑,在一地红光中谨慎缓慢的前行,孟扶摇很想一个劈空掌将之劈倒,但是现在劈倒他又怎样?劈倒他便等于昭告天下雅兰珠在弄鬼,等于输。
不过实在不成,也只有这样了,总比让他治好那病人,让珠珠尴尬的好,孟扶摇衣袖一卷,已经准备发出暗劲将那混账击倒。
身侧突然有人走上一步。
“好呀!”
全场突然欢声雷动,欢呼自然是给康啜的——那病人在康啜即将掀开帐幕时,终于坐起,用枯瘦的手指缓缓去揭帐幕。
帐幕开了一线,露出病人满是死色的青灰的脸庞,那病容真真切切,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濒临垂死,因此他掀开帘幕的动作越发神奇至令人震惊。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对雅兰珠的讥嘲也铺天盖地的扑过来。
雅兰珠背对着人群,站着不动,孟扶摇凝视着她娇小清瘦一动不动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酸。
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该她承受的东西?还要继续承受多久?
那帘幕缓缓掀开,那病人在康啜得意的目光中缓缓抬起头来。
他最先看见康啜的脸,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随即不知怎的,目光突然一飘。
病人的模糊的视线里,除了仅近在咫尺的人,其余人的脸和目光自然都是模糊的,却有一双目光,像是古墙之上刷去灰尘的浮雕,十分鲜明的跳出来,浮在那些混沌而模糊的背景里。
他不由自主的掉开眼睛,看向那双眼睛。
那目光黝黑深邃,宛如千仞深渊,遥遥不见底,令人看一眼,便觉得自己堕入渊中,挣扎不得出。
他觉得自己掉了进去,不住坠落、坠落、坠向那片黑暗的无尽的沉渊。
随即就在那永恒深处,一点星火突然诡异飘摇,无声升起,不断漂游,旋转,升腾,直至在他脑海之中,霍然炸开!
轰!
碎裂。
不知道哪里铿然一声巨响,满天满地炸出灵魂的碎片和璀璨的星花。
炸碎了刚刚被治疗术勉强凝聚起来的最后的精神。
当年,修炼“破九霄”,历经十年艰苦武学磨练的孟扶摇,也曾在这样的星花之中踉跄后退,何况濒临垂死,只是勉强回光返照拼凑起一点精神的没有武功的病人?
本就没可能完全治好,不过是用治疗术暂且拔一拔他的精神,如今这点好容易拔出来的精神,也被惑心幽瞳摧毁。
那病人一张脸刚刚在帐幕中露出一半,康啜的笑容刚刚浮现在嘴角,四面的欢呼声刚刚飚到最高点。
他突然松手,松开帐幕。
帐幕合拢。
帐幕后那个影子直直的倒下去,撞在木板担架之上,闷闷的砰一声。
随即一口黑血喷出,抽搐几下,不动了。
他死了。
这一声不算响亮,却将响亮的欢呼声刹那压下,众人的呼声冲在口边突然失了声,犹自保持着张大嘴的欢喜惊讶佩服震惊神情。
四面广场,万人张嘴,诡异无声。
一片寂静里,云痕无声的退后一步。
刚才那一刻,他用了自己很久没有用过的“惑心幽瞳”。
这门绝技是他的第一个师傅教他的,那是一个出身黑道的顶级人物,当年遭受白道围攻追杀之中,被云痕无意搭救,便教了他这门绝技和剑法,使他早早成名,远超云家诸子,但幽瞳绝技他却用得很少,这是杀人术,但是却又不能真正置强者于死地,用不好反而会伤着自己。
初遇扶摇,他用过。
玄元山上她一脸丑妆,遇上他的幽瞳被激得踉跄后退,那一刻她认出幽瞳,眼神震惊而憎恶。
那震惊和憎恶,在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还让他自惭形秽,扶摇如此坦荡光明,他竟然在她面前展露了如此暗昧的武功,从此之后他发誓不再使用幽瞳,只是加倍的苦练剑法,他想要能和她并行,却绝不用邪道之术来玷污她的干净。
然而今日,他再次用了这门武功,并且一用便致人于死。
只因为不想看见她失望或自责,不想看见那明亮的眼眸因焦急而蒙上淡淡血丝。
云痕敛了眼眸,抿着唇无声退开,孟扶摇感激的望望他,用眼神表示感谢,随即立即转头,在一片凝固了的寂静中大声笑。
“啊哈,真神奇啊真神奇,只听说过治病治活的,或者治死的,没听说过先治活再治死的,宰相大人,您的治疗术,真是特别啊特别。”
康啜脸色十分难看,治疗术半途失效,比没有效果还要糟糕,因为那意味着施术者用的是聚气邪法,邪法续气使人回光返照,但那只是将残余的精神透支而已,不是真正的怯病疗伤的治疗术,在场的很多都是行家,哪里会不懂?这下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他皱起眉,心中有淡淡的疑惑,自己为了保证雅兰珠不能治好病人,确实选的是最恶最重绝无生机的病人,但是以自己的功力,就算以聚魂之法振作精神,应该也能维持上最起码半个时辰,怎么会这么半途跌落,当场让自己下不了台?
孟扶摇毫不留情的大肆嘲笑他听在耳中,难堪之下却发作不得,几个仲裁面面相觑,看看两边病人都死了,商量半晌道:“公主和宰相都未能救活病者,第一场,平。”
话音刚落孟扶摇立即冷笑一声,笑得几个仲裁十分尴尬,毋庸置疑,他们的判决已经偏袒了康啜,使用邪法冒充治疗术,本应该判输才是。
孟扶摇越想越不甘,想想刚才雅兰珠孤零零站在场中的背影,忍不住便一股邪火在心中拱啊拱,刚要说话,却见长孙无极突然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没来由的令她安心,知道长孙无极定然对下一场有所控制,忍不住也翘起嘴角,对他目光亮亮的笑笑。
第二场,意念控制术。
地面上铺开地毡,雅兰珠和康啜对面盘膝而坐,意念控制比试一向简单,两个人各逞其能,谁能控制住谁,谁就是赢家,这是不见刀光剑影的凶险,以往比试中,被逼疯逼死的大有人在。
两人各自的支持者站在各人身后,康啜身后一大帮,雅兰珠身后只有稀稀拉拉孟扶摇几人,形成鲜明的不对等的对比。
雅兰珠却笑得很开心,坐过去的时候给了孟扶摇一个灿烂而感激的笑容。
她画一个大大的圆,将身后这寥寥几人都拢了进去,然后往心上一按。
她嘴角笑容的弧度完满,笑意如这夜星光璀璨。
孟扶摇也对她笑笑,催促她坐过去,雅兰珠刚刚背过身,她的笑容就落下来了。
她是在帮珠珠吗?
珠珠真的适合做女王吗?
是的,她需要,她必须背负救出王族的责任,发羌王族现在只有她一个自由人了,她不做谁做?她不努力谁努力?便是珠珠自己,也觉得必须要挺身而出吧?
然而她为什么突然觉得,对珠珠最好的,并不是抢回权柄,而是痛痛快快的继续做自由而快乐的雅兰珠呢?
孟扶摇叹口气,压下心中突然泛起的奇怪的感觉关注斗法,随即她眉毛便又竖起来了。
雅兰珠刚坐下,还没坐稳,康啜便突然道:“王后很想你。”
他的声音低沉,声音不像是从喉咙中发出倒像是从胸腔里逼出,一字字含糊却又分明,一字字都带着回旋的尾音和钉子般的力度。
雅兰珠身子颤了颤。
孟扶摇一句“卑鄙!”险些冲口而出。
这混账,趁珠珠还没准备好便偷袭,第一句还是这么要命的一句。
珠珠刚刚得知母亲的死讯,这正是她心神最弱的楔入点,康啜这一问,她立刻便会被打乱心神!
雅兰珠果然立即被趁虚而入。
她茫然的看着虚空,眼圈慢慢红了,喃喃道:“母后……”
“你想对王后说什么?”康啜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道,“你们已经有一年没见了,她想听你说话。”
“母后……”雅兰珠晃了晃身子,“……我错了……”
这一声她说得极低,却极哀痛,少女的声音低低弱弱自广场上传开来,再不复往日张扬灿烂,像一朵落花缓缓飘离枝头,凄凉而无奈,听得人心中一紧,广场上嘈嘈切切的声音渐渐隐去,人们凝神听过来。
孟扶摇也晃了晃,珠珠说她错了,这孩子……这孩子是指什么错了?这个从来都坚持自己,从来都和她一样喜欢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为什么会说自己错了?
“哪里错了?”康啜不肯放松,一句盯着一句。
“……我不该丢下你,丢下你们……”雅兰珠望着虚空中的母亲,轻轻道,“……那天我跑出来,您其实知道的,宫门外的那个包袱,是您留给我的……我……我当时对着您的寝宫磕头了……您知道么?……隔半个月是您的寿辰,我……我提前给您磕头……是我不孝……我不孝……”
孟扶摇抬起衣袖,缓缓遮住了脸。
她不用什么东西堵住眼睛,眼泪只怕便会喷出来。
珠珠……珠珠……
你琉璃般光华灿烂的活,却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
广场上一片静默,听着那个丑名传遍全国的王族少女哀切的忏悔,听出她语气中无尽的疼痛和苍凉。
康啜却浮起得意的冷笑,雅兰珠比他想象中更好控制,她内心里满是伤痛和彷徨,看似坚强实则百孔千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便掌握了她心神,只需要再狠狠加几道猛药,这孩子不死也疯。
“既然知道自己不孝,何必那样抛家别去?”康啜语气叹息,模拟着中年女子的不舍和痛心,“很想你……很想你……”
“……我……我……”雅兰珠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定在虚空中,手指痉挛着抓握着空气中她自己拟像出来的母亲,仿佛于阴阳相隔的空间突然穿越,抓住了母亲的带着熟悉淡香的衣角,那般深切入心,闻见香气便如被雷击,她霍然大大一震,扑倒在地,大声痛哭。
“……我爱他!”
“我爱那个会给他母妃洗头的男人!我不要扶风那些将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脚踹翻的男人!”
“父王爱您,可是却有三十八个王妃!您一生都在默默哀叹,再为父王接纳一个又一个妃子,您早早老去,那是因为夜夜不能安眠,我不要做第二个您!”
“我听见他和他母妃说,会给她娶个媳妇,就一个,他给端水,媳妇手轻给婆婆洗头,我……我想做那个一家三口中的一个……”
“我只想要个专心专意爱我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扑在地上,哭声凄切一声声,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对纤细飞去的蝶,不胜风冷的颤动不休,广场上的人群都开始沉默下来,在午夜混杂着少女呜咽的风中,有所触动的沉默下来。
他们听了很多年关于小公主的花痴之名,都说她追男人追得不顾廉耻,追得抛家别国,追的没了一点王族的尊贵,何况那还是异族男人,扶风的男子和女子们都深深不齿,觉得这个花痴公主丢了整个扶风整个发羌的脸,却不曾想到,今日广场之上,意念控制术之下,听见了这个背负丑名多年的少女淋漓尽致的心声,听见了她的与众不同的婚姻观,听见她无所畏惧的坚持,听见她此生唯一的执着,听见她回荡在广场上空的痛极的哭泣。
听见她哭:“十三岁那年为了找他无意落崖,跌断腿半年才好,是您安排的护卫救回我,我答应您不跑,半年之后我又跑了……我错了!”
听见她哭:“十四岁我砸了战北恒的聘礼,父王关我饿饭,您给我送饭,我答应您再不去找他,吃饱后我又跑了……我错了!”
听见她哭:“十五岁我生日您给我举办盛典,我却把您赐的珠宝偷出宫变卖盘缠……我错了!”
听见她哭:“……这么多年,我追他数万里,追出数千日夜,留在您身边的日子加起来只有半个月……我错了!”
听见她哭:“……我一直没告诉您,他爱上别人了……他爱上别人了……那个人很好很好……我及不上……母后啊……您劝了我那么多次……我都懂……我都懂……可是抛出去的心,泼出去的水,要怎么收回头?要怎么收回头?我已经把我自己泼出去了……我……我碎了……”
孟扶摇觉得自己也要碎了。
她在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摇摇欲坠,只觉得那声调每一次上升都是将自己的心高高扯起,生拉活拽扯出一片鲜血淋漓的伤,那孩子的哭,那孩子的痛,她一直都知道,却一直被那孩子表现出来的鲜亮灿烂所迷惑,一厢情愿的以为没有那么痛,没有那么痛,然而她错了,那孩子从来就不是个粗心无感的人,她怎么会不痛?过早懂得爱的孩子,怎么会不懂得痛?
她一直都是痛的,只是没有痛给她看,她便当没有那痛。
多么自私!
孟扶摇忍住无声的哽咽,仰首向天抽了抽鼻子,半晌,泪光闪闪的回首,看向战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