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摇在坠落。
四面海水如天,苍蓝沉沉倾倒下来,磐石般压在头顶,她用手捂着头,手指狠狠掐在砰砰跳动的太阳穴上,坚决不让自己晕去。
这个时候晕去会成为别人的拖累,身边没有谁可以在海兽追击下还带着晕迷的她游上海面。
淡红的血丝从额头上涔涔浸出,丝带般曳在浊绿海水之中,瞬间不见。
头顶有人影飞快游下来,游的速度却比不上她下降的速度——下方的巨大海兽一直盘旋舞动,搅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带得她身形不住下落。
头顶上不止一个人影在拼命伸手够她,孟扶摇却仍在不受控制的下沉,身后那东西并不像鱼,倒像蛟龙之属,庞大的身躯卷动灵活,一盘便是一个漩涡,而她栽落的方向,正是海兽身体盘成的中心,只要她落入,海兽一收缩,她面对的就是寸寸碎裂的下场。
而那巨大的兽头已经昂起,碧绿眼珠之下一张大口利牙深深,蛰伏多年被惊醒的海底神兽,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尝新鲜的美味。
她已经听见海兽张开的口中发出的腹内雷鸣之声。
听见漩涡搅动着发出的汩汩气泡之声。
听见珊瑚礁石被海兽尾巴扫得撞击碎裂之声,如果她被那样一扫,保证连声音都不会有,只会成为一团孟扶摇酱。
漩涡就在身下!
孟扶摇突然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刀!
肌肤划裂,血珠如珊瑚珠子一般散落。
人体之上,诸般部位痛感不同,有些部位一旦受伤痛感剧烈,却不伤关节也不伤行动力,伤的只是疼痛降临那一刻人的意志力!
只要能抗过那一刻的分外疼痛,便能激发出十二万分的潜力!
孟扶摇当然抗得过去,经过精神炼狱那一场,天下没有她不能忍耐的痛苦。
一痛之下头脑一清,力气刹那重回。
孟扶摇身子一挣!
脱离漩涡!
眼前黑影一晃微光一闪风声一烈,突有两排利齿,狠狠咬向她的肩胛骨!
她一挣逃离了海兽身体的漩涡,却正好落在了海兽的头边,那东西反应灵敏凶猛,张口便咬!
利齿一穿,必然穿透她琵琶骨,一身武功便废了!
孟扶摇心中轰然一声,什么都来不及做,下意识抬手一挡!
“铿!”
响起的不是意料中的利齿透入皮肉之声,却是金属之物撞上齿牙的声响。
孟扶摇惊愕的转首,看见自己手腕之上一个黑色环状物,正正挡住了海兽的利齿,那海兽利齿锋利如钢刀,金铁之物照样能断,却在这扁扁的镯子之下铩羽,不仅如此,甚至还被崩断半颗牙!
孟扶摇立即抓起那半颗牙,霍地将海兽鼻孔中一插!
海兽仰头怒吼,声音震得海水翻滚,霍地一尾弹扫过来,四面激起海浪如无形的巨墙,孟扶摇一个翻身已经游了开去,眼光一掠隐约看见海兽头顶有一处极小极窄的凸起,在她浅红的视野里发出奇异的光泽,直觉告诉她这大抵是个很重要的部位,“弑天”立即出手!
“嚓——”
无坚不摧的锋利黑刀插入那处凸起,并没能没柄插入,还发出叮的一声低响,声音竟然像金铁交击,可以想见那快地方何等的坚硬,孟扶摇却暗叫可惜,剧烈的头痛影响了她的出手,她偏了半分,插入了骨缝中。
那骨缝卡得紧密,孟扶摇一拔之下竟然没能拔得出,海兽却已痛得疯狂,翻腾滚卷,闪电般将自己的身子麻花般盘起又弹开,四面海水因这庞大身体的剧烈摇动动荡不休,似乎整个海底都被它的疼痛翻搅,将掀起,将高飞,将代替了三万里之上的无尽之天。
孟扶摇此时才勉强看清那海兽的形状,长形身躯数十米,头大尾粗,半身鳞甲,身有四爪,仅仅巨爪便有数米长,果然是蛟王。
传说中祸害无数,和十强之五大风相斗三日三夜,在罗刹海域之下沉没的凶兽。
摆舞的身形带动水流方向正逆反转,冲得孟扶摇头晕目眩,她努力在那些漩涡的缝隙之间穿梭纵横,不让自己被带到蛟王的身体中心。
她的气息已将用尽,胸肺间疼痛欲炸,再不上去她自己会先爆血而亡。
上头的人在这一缓间终于游近,伸手就去抓她。
姚迅抓住她左臂,燕惊尘抓住她右臂,马老爹快手快脚的在她腰上系好绳子,云痕挡在了追来的海兽面前。
疼痛疯狂的凶兽在这个时候绝不会放过任何敢于阻拦在它面前的人,而此时的凶性也全部被激发,比先前更难应付,而它浑身滑腻坚甲,坚甲之下还有钢铁般的皮肤,便是绝世神兵在手能戳穿它的皮肤,也很难造成致命伤害。
孟扶摇挣扎回首,对云痕拼命的指那蛟王头顶,云痕一眼看见孟扶摇的“弑天”插在那里,立即游了上去试图为孟扶摇拔下来。
他水性不如孟扶摇精熟,这一游控制不住,被漩涡一卷便要扑入蛟王口中。
孟扶摇心胆俱裂,挣扎着便要回去,奈何姚迅和燕惊尘绝不放手,死死抓着她拼命上浮。
“哗啦”一声三人破水而出,孟扶摇伏在船沿大口喘息,一连三个深呼吸后,找出一颗药吃下,抓过一根绳子将脑袋紧紧一勒,拿了把长刀,戴上船上准备好的皮囊立刻转身。
“扶摇!”燕惊尘拦她,“你体力透支,不能再下去了!”
孟扶摇一头撞在了他胸上,将他撞出船外,大骂:“滚你的蛋,滚你燕家的自私鬼!”
她一扭头,毅然潜了下去。
光线一明又暗,孟扶摇再入水中。
怎么能让云痕一人留在那里?
她斗过那东西她知道,云痕一个人上不来!
海底依然火山爆发一般翻转动荡,四面东西太多太杂乱,那些沉潜于千年古国之下的久未被惊动的海底古宝,此刻全部被翻卷而起,祖母绿、珊瑚床、佩玉、璎珞、虬龙金杯、猫眼石……无数珍宝从她身边光芒闪闪极尽诱惑的掠过,再被她嫌恶的挥开。
她没功夫去看那些虚幻的东西。
她只想找到那个水下的人。
云痕——
坚持住——
最为浑浊的一片水下,低嗥沉沉传来蛟王怒吼,孟扶摇睁大眼,努力寻找了很久才看见,细沙蓬蓬飞扑中隐约一道人影来去纵横,剑光如风不住劈在蛟王身上,掠过一道道浓稠的血带。
孟扶摇松了口气,还好,云痕还活着。
只是他动作已经慢了下来,剧烈搏斗之下气息耗尽也在须臾之间。
孟扶摇冲了上去。
她没去云痕身边,却直冲蛟王头颅,一脚瞪上那巨大的碧绿眼珠,蹬得那眼珠血花四溅,宛如爆开烟花,趁那兽疼痛一让之间,抬手就抓住了“弑天”,将自己狠狠吊在了刀柄上。
蛟王剧痛拼命摆头,然而摆动得越剧烈,伤害越大,死死挂在要害处的孟扶摇的体重借着这摆动,生生将“弑天”拖得一点点下坠,坚硬绝伦的头骨慢慢剖开。
宛如凌迟的痛苦令狂吼声惊天动地,那兽垂死挣扎,霍然全力一甩,孟扶摇唰一下被甩飞出去,在阻力巨大的水中竟然被甩出数丈之远。
随即那蛟王身子一拱一窜,在水底一弹,蓦然身子一颤,灰青色的全身颜色渐渐出现了变化,由点而片而面,渐渐泛出灰暗的红,不似血色,倒似一片沉重的铁锈,渐渐延展开来。
孟扶摇看不清到底成了什么颜色,但也觉出了色泽变化,这厮是要临死一搏了,拔了刀便去拉云痕。
手指将将触及他衣角,云痕身子突然快速一退。
那种倒退法绝非游动可以达到,孟扶摇这才看见不知何时那蛟王的爪子指甲暴涨,一弹一伸便勾住了云痕的腿,恶狠狠拖着他向海底潜去。
而海底更深处,隐约有个巨大的黑洞,应该就是那家伙的窝。
孟扶摇抬手去砍那指甲,却追不上那蛟此刻的速度,它急切的奔向那个窝,仿佛那里有着救命的宝贝。
孟扶摇立即埋头深吸几口皮囊,抓住那蛟的尾巴,横劈竖砍,想要将那家伙注意力引到自己这里来,她十成武功在水下只能使两成,选了长刀也无法将宽达数米的蛟身砍断,却也将那金刚般的蛟身砍得血肉横飞碎鳞四溅,苍绿海水一片深红。
那蛟一抬爪,五根爪尖比先前两倍张开,撕裂深海之水,五柄利剑一般向孟扶摇横扫,孟扶摇一让,身前哧哧两声,皮囊破裂,她却也趁着那一滑,滑到云痕身侧,她不敢去拽云痕,怕拽断他的腿,挥刀去砍那指甲。
然而那蛟王此刻速度惊人,已经抓着云痕,即将进入黑洞!
洞不算大,仅能容纳蛟王身形,洞口碎石犬牙交错,那蛟只要带着云痕往里一挤,刹那间云痕便会成一具碎尸!
蛟王头已经入洞!
“嚓——”
孟扶摇一刀砍断了那指甲,一脚将云痕踢了出去。
这一脚用尽她最后力气,闭气状态下一身武功所使有限,也不过堪堪将云痕踢出数米。
这一脚也耽搁了她上浮的时机,那蛟王尾巴一扫,霍然卷来!
四面海水被大力挤压成深深漩涡,力气用尽氧气用尽的孟扶摇挣扎不出。
数道黑影扑过来,一道撞上漩涡便被轰飞,一道却灵活一闪,烟气般从蛟王尾巴底一道缝隙一窜。
他窜的时候,云痕正好也看见了那处急流死角,欲待扑上,那人将他狠狠一推。
隐约间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却也只有云痕听见。
一推之下,反作用力云痕被撞开,那人急速上浮,正好落在孟扶摇脚底,斜肩一顶,将她大力顶出。
孟扶摇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抛出去,擦着蛟王铁锈深红的滑腻长尾飞出。
留下那人,再也来不及逃开,被长尾咔嚓一卷。
一阵低微骨碎之声传开,海水中腾起大片血色浓雾,如晚霞将尽前最后一抹艳光。
蛟王卷紧尾巴,听着那骨碎声响,快意的向着黑洞猛冲。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于此,死于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个祭品垫背!
血雾迤逦。
血雾里露出那人苍白的脸。
燕惊尘。
蛟王最后那一卷,钢铁之力千钧,卷断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该在刹那间死去。
然而他竟然没有死,只是定定的看着霍然回首的孟扶摇,惨白唇角犹露一丝笑意。
他看见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对待云痕不肯放弃一般再次扑来。
他看见那女子挣脱众人举起长刀试图钉住那尾巴,钉不住竟然弃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气和这巨兽拔河,将他从即将没入的永恒黑暗中拔回来。
他看见那女子从玄元山上翠绿浓荫之中回首,对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这灰暗天地。
他看见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后山的崖边,在清风明月之中晃着腿,悄悄塞给他一包自己做的开花豆。
他看见玄元派练武场他试图好好给她补习剑法内功,她却抬头对他装傻的笑啊笑。
他看见那女子大雨倾盆一个头磕在泥泞之中,抬起头来时对他伸出的手,露出温暖的眼神。
那温暖的眼神……曾以为此生再不复有,在他负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掳掠她之后,今生今世再无缘再见。
不想竟还能最后相伴这无风无浪的一程。
不想竟还能最后看见她对他无拘无束忘却一切前尘的纯净笑容。
不想竟还能看见她为他再度转身,没有任何歧视的愿意为他拼命一回。
真好。
这样的结束真好。
二十余年光阴倾泻,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细沙如雪,填满一生里寂寞潮来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灯光从此熄灭。
遇见你那一日,大雨绵绵不绝,原来不过是为了写人生里最后的谶言,雨中见你,水中离别,看你笑如明花,于我永恒之中永不凋谢。
燕惊尘亦在笑,唇边深红开谢,朵朵绽放生命里最后的艳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马完美无缺,抵不了命运深处永不可弥补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种方式将心愿缝合——一生里,原来不过只是为了最后这半年。
而最后的相遇,他完满,也赎罪。
很好……很好。
视线朦胧,渐渐将看不清她,看不清她为他的生命最后做的挣扎。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里嘶吼的风从破裂的窗纸从刺进来,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里,突然亮起一盏摇曳的灯光,冷而白,像是灵魂的颜色。
有红衣灿烂的女子,从深海之底的光明里冉冉走来,衣袂飘荡步履轻盈,掌心珠光明灭,飘摇却不断绝。
裴瑗。
用幸福和终身为他抵挡流言,用骄傲而浓烈的爱来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后的视野里,是那艳丽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来。
听见她道:
“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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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轰然一声大动。
蛟王终于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挤进了出生之地的温暖和潮湿,如同寻见宿命的根,首尾相连,进入生命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