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义上前躬身对朱温说道:“陛下容禀,国家法度虽有赎刑之制,但明文规定,对十岁以上之徒,只适用于流罪以下。此子所犯乃是死罪,且年龄已达十二岁,不在可纳赎之列……”
朱温面露为难之se,转头看着木晃与江恕二人,道:“两位爱卿啊,非是朕薄情寡恩,朕也想替这孩子开脱,赦免他罪。可你们看兹事体大,若朕枉法孤行,传扬出去,岂不让朕落个昏庸的名声?这事着实有些棘手啊……”
木晃和江恕心中透亮,知道这二人是在矫饰演戏,江统却是少年心xing,一时失察,断然说道:“皇帝不用为难,事是我做下的,便该承担责罚,如何治罪,听凭处置!”
木晃狠盯了他一眼,江统赶紧闭口,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江恕在旁边叹道:“罪民不求陛下枉法,只求陛下能允准罪民代此子受刑,无论陛下如何惩处,罪民决无二言!”
朱温回顾张全义,眨眼示意道:“此法是否可行?爱卿且说来。”
张全义躬身答道:“史籍中倒确曾有过记载:鞅之初为秦施法,法不行,太子犯禁。鞅曰‘法之不行,自於贵戚。君必yu行法,先於太子。太子不可黥,黥其傅师。’於是法大用,秦人治……”
朱温笑道:“既然如此,若朕允他二位代这小娃娃受刑,你看该判何种刑罚妥当?”
张全义答道:“依臣之见,此子所犯罪孽深重,若木、江二位代为受刑,自然是非一死不足以谢罪……”
朱温忙摇手道:“不可,不可!朕幸得二位贤才,还需仰仗他们辅佐朕定鼎天下,开疆拓土,为国效力以图立功赎罪,怎能忍心夺他们的xing命?”
张全义一脸为难之相,口中犹疑道:“那……至少也要先行劓、剕之刑,再发遣军前效力,才能堵得住悠悠之口啊!”
木晃冷哼一声,缓缓说道:“魏王,这么多年不见,你可真是一点旧情不念啊!居然要割我们的鼻子、砍我们的脚,是不是也太歹毒了些?依我说,你还是将我二人斩首正法为好。”
江统在一旁见这张全义屡屡出言刁难,早已按捺不住,听木晃如此说,才知这劓、剕之刑何解,不由顿时勃然大怒,指着张全义高声骂道:“老匹夫休要放臭狗屁!尔若敢伤我义父和大伯一根汗毛,小爷非将你剥皮拆骨不可!”
木晃和江恕齐齐喝阻:“统儿住口,休得无礼!”木晃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小声叮嘱他切勿再由着xing子惹祸生事,出口不逊。
那张全义已是年近六旬,爵高权重,位极人臣,平ri里多少勋贵大臣、王侯将相见了他无不是谦恭敬重,礼数周详,不料今ri竟遭一个十来岁的黄口小儿当众辱骂,怎能不气冲斗牛?此时只见他怒容满面,脸se酱紫,浑身颤抖不停,指着江统恨声只道:“你、你、你……”却是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
江恕和木晃见张全义气得浑身发抖,对望一眼,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忧,怕他震怒之下真撺掇朱温杀江统,事情就难办了。
江恕连忙上前出言赔礼告罪:“魏王雅量,宽大为怀,切莫和这无知少儿一般见识,伏乞恕罪、恕罪……”
朱温桀桀怪笑道:“这小子倒与朕年轻时颇有相似之处,生就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赖子脾xing。正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宗奭啊!切莫放在心上,你若真与他治气,岂不失了身份气度?依朕看,就是朕也惹不起他哦!”
张全义投靠朱温后,被朱温改名为张宗奭。他见朱温出言维护江统,只好唯诺称是,心中却大为疑惑朱温今ri为何能如此好脾xing——牛校尉被杀之事,他一直只记在刘鄩头上,却不知缘由是因江统而起。<寒料峭,让他觉得身上有些微的凉意。他向江统招手道:“小娃娃,近前说话。”
木晃一怔,不知朱温意yu何为,但又不好阻止,只得让江统向前。
朱温对江统缓声说道:“你这娃娃杀人害命,确是犯下了死罪。你义父和大伯为保你xing命,甘心替你受刑,朕想听你说说,你如何看待此事?”
江统拱手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义父和大伯对我恩重如山,我万万不忍连累他们,情愿独自承担一切责罚,也请皇上只治我一人之罪。”
朱温呵呵笑道:“如此甚好。那你可有胆量与朕赌上一赌,若你赢了,朕便保你xing命无忧,你义父与大伯自然也会安然,如何?”
江统答道:“听凭皇上吩咐便是。”
朱温继续说道:“天下人都说朕残暴好杀,时常逆天行事,朕也从未信过天命。如今朕已位登九五,贵为天子,你作为朕治下的子民,向朕下跪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朕要和你赌的是,你且向朕行跪拜之礼,若你因此丢了xing命,便是罪有应得;若你安然无事,朕便赦免你的死罪……”
木晃和江恕闻言大惊,连忙上前劝阻。
江恕急道:“陛下万万不可!那青云子预言多有应验,此子身死事小,陛下万金之躯,怎能轻易冒这逆天之险?”
木晃奏道:“天下之大,高人异士预知天机,并非绝无可能,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罪民请求陛下放过此子!”
张全义也劝:“让这小儿下跪确有不祥之虞,陛下……”
朱温伸出手势制止道:“朕意已决,尔等休要再劝!”
——话音刚落,不知何故,他身后军中马群突然一阵惊慌躁动,蹬地、狂嘶,yu挣断缰绳逃脱,乱成一片。
江统兀自摇头道:“你这皇帝,当真不怕死吗?我死不打紧,只是实在不忍白白让你送命……你何苦与我一个小孩子以命做赌?”
朱温yin恻恻地笑道:“怎么?莫非你小子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吗?”
江统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闭上双眼,便要给朱温下跪。只是他从未跪过,yu蜷曲双膝时竟觉有万斤之重。
<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此刻却空中乌云骤现,电光闪闪,惊雷震荡,自东北来,向西南去;俄而又有隆隆轰鸣从地底传来,一阵地动摆簸如怒涛起伏,远处鸡鸣犬吠、墙裂棚塌之声喧如鼎沸;近处人摇马嘶,草歪树斜,眩晕难以安立,坐地上则随地转侧,那些皇家依仗器物多倾覆于地;同时又有劲风陡起吹扫而来,地上拂起之灰尘遮天蔽ri,天地间顿成一片黑暗混沌。
在场诸人,无不惊惧慌乱,一时手足无措,多不知为何突有这番天摇地动,惹得朱温身旁内侍急叫“护驾!护驾!”,众多御林军士呼啦涌来,却被朱温一声斥骂喝退。
江恕忽地惊醒道:“不好!这是大地动!快快回村救人!”木晃忙向朱温躬身行礼道:“陛下见谅,请允准我等先去救人,事后必来复命。”
江统此时哪还顾得上给朱温行跪拜礼,早已一言不发,飞身往家中狂奔而去。说来也是奇怪,江统刚一离去,大地动便停歇下来,一切如常,不过瞬息间事。
朱温心中正错愕惊异,见此情形,忙对张全义说道:“宗奭带人随江卿同去料理,朕和木老弟随后就来!”张全义领命,江恕谢恩,领一队兵将匆匆向村中奔去。
幸亏是平原乡村,大地动倒没造成太大危害。江统奔回家中,见父亲正拥扶着母亲呆立院中,二弟江治站在他们身后惊魂甫定。
江统一看家人皆无恙,顿时心中大安,又见屋舍四面墙壁均裂开有两寸长的口子,虽没有坍塌,屋中器皿却是翻落一地,鸡窝、牛棚等大多断塌毁陷,那些禽畜们也不知外逃去了哪里,院子里的地面还有一道三指宽的裂缝,深不见底。
张娥经过这几ri的安养,已有所好转,刚想张口询问江统,江统丢下一句“我去老宅看看……”便飞奔而去。
江统来到村中老宅,见那几间旧舍由于年久失修,本就破败,经此一劫已坍塌大半。所幸祖母江刘氏当时不在房中,只是受了些轻伤,额头被砸了一下,并无大碍,大伯江恕正在一旁好言抚慰。
不一会,有官兵寻来,说是皇帝在木晃住处召见,让江恕和江统速去见驾。二人来到木晃家中,见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御林将士,木晃和张全义正陪着朱温在院中歇息——由于木晃房舍新盖不久,受损不大,只是屋梁椽柱有些错折。
朱温笑着对江统说道:“你这娃娃确有奇异之处,只是让你行个跪拜之礼,竟然就突降这么一场地动天灾!”又转脸环顾木晃和江恕,“朕已下令随行将士全力抢救村民及财物,目下还未发现有死亡者,想来损害不会太大。朕会颁旨让当地官府善后,救济受灾村民、修葺损坏房屋、补偿财物损失……你们三位,这就随朕离开吧!
江统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我大伯和义父?能否只治我一人之罪?”
朱温脸上一寒,神se冷峻万分,此时方显出他的帝王威严来:“你大伯和义父自然是留在朕的身边辅佐,至于你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念在你大伯和义父诚心投效、再献宝藏的份上,特恩准你罪减一等,判你流放千里之刑,不蒙天子特赦,终生不得重返故土,与家人团聚……”说到这里,盯着江统的眼睛,缓缓问道:“你觉得朕的判罚,如何?”
木晃和江恕不等江统回话,双双跪倒在地,对朱温叩谢高喊:“罪民代此子跪谢陛下不杀之恩!”朱温笑着扶起二人。
江统见他们朝自己连使眼se,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只好问道:“皇上,能让我回家和爹娘道个别再走吗?”
“你就不必回了……”朱温摇了摇手,“朕赐你江家百金,让你大伯回家安顿交待一番,明ri随魏王的后队人马跟行,你和你义父这就陪朕回京!至于何时送你去服刑,容后再定!”
江统虽然心有悲伤,但想到若当面和父母辞别,依母亲脾xing,猝然之间,将更增离愁别绪,徒添不虞祸端。如今自己捅的这个天大窟窿,能有这般结局,已算幸运,索xing一咬牙,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