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里的赛程,对于这些骑士来说并不算很漫长的路,当赛手们绝尘而去时,远远的,两翼有无数的牧民们也跨上马背兴高采烈地追了下去。
杨凌见此情景,暗暗放下心来,赛手们没有马鞍、马镫,,身上没有武器,仅凭个人身手,就算有人心怀不轨,谁能是红娘子、荆杀神这三个内外家顶尖高手的对手,四下尾随而去的牧民也打消了有人施放暗箭的可能。
所有赶来参加盛会的牧民们拥挤在大赛回程的尽头,翘首企盼着远方出现第一道矫健的身影,就连白音和阿古达木也紧张地站在高台上纵目远望,毕竟,这不是一项普通的比赛,那关系着他们家族一世的荣光。
而这个时候,杨凌却施施然地回了营帐,吩咐人摆上美酒肉食,准备吃午餐了。成绮韵踮着脚尖儿望了一阵儿,翩然掠回帐内,解下面上的白纱笑道:“大人倒是沉的住气,不想尽快知道结果么?”
柳眉秀项,秀色可餐,杨凌欣赏着她的姿容笑道:“看又如何,我们左右不了比赛的结局,它该是什么样的,终究是什么样子。守不守在那里,结果是一样的。那又着什么急?”
他给成绮韵面前摆上一双筷子,说道:“我们的功夫在外面,不在赛场里。要盯住各方的动静,尤其是白音,无论他们有没有动作,在大赛结束之前,我们的行动必须展开。这次那达慕大会,最后的胜利者不是勇夺三艺之冠,抱得美人归的人,而是我们。”。
成绮韵莞尔一笑,在椅上坐了下来。她还没有把自已与红娘子商议的联盟之外再联姻的事告诉杨凌。江山易改本姓难移,他虽然下达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命令,却始终变不成不择手段的人。
事先告诉他,一旦他出于种种考虑予以阻止,自已从一年多以前就开始集中所有财力扎根东北,扩大杨家私人势力和影响的种种努力就要付诸流水。先把事做下了,让它无可挽回,到那时为了杨家、为了成千上万忠于他的部属,他想不答应都不成。所谓黄袍加身,大概如此。
“他能替红娘子那个不象女人的女人堵窟窿,难道就不能替我担当一回?何况人家是为了他好”。想起杨凌当初对崔莺儿满腔豪迈、一力担当的话,虽说内中有种种缘由,成绮韵心里还是有点酸溜溜的。
金黄色的烤羊排、肥嫩可口的炖羊腿、红烧羊蹄、手扒羊肉,当然也少不了清醋、香油浅浅调味的野菜珍磨,香气扑鼻而来,没有中原饮食的精致华美,但是风味迥异而可口。
尤其是在这牧歌和牛羊的欢叫声中,望着海洋一般碧绿的大草原时,那食物的独特风味似乎也更加明显。杨凌忽然发现,可以佐餐的秀色,不只是成绮韵,还有这塞外的风光。塞外的粗犷和原始,同成绮韵的优雅和秀美相映成趣,令人食欲大开。
杨凌掂起锋利的小刀,将一块酥脆可口的乳羊排连肉带骨切成几块,用刀尖扎着最肥美的一块递到了成绮韵的盘子里,成绮韵则为他斟上一杯殷红如血的西域红葡萄酒,心里盘算着主意,低声道:“大人尽管放心,论心机,草原上的人终究要差上一筹,离间、除歼、整合,我相信一定可以顺利地办到。但是我担心的是,一旦银琦成功,我们如何把她的势力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一条套马索,可以套住一匹骏马。但是如果它的力量大过一条蛟龙,那么一条绳索是控制不了它的。大人不要因为她是女人,就轻视了她的力量,当一个强大而统一的草原部落出现时,向外扩张是不可避免的,那不是一个两个头人所能决定的事,而是整个草原部落的意志”。
“套不住,那就骑上去,驾驭着它,让它向我们希望的方向去扩张!”杨凌笑吟吟地道。
他呷了一口美酒,说道:“移民驻边,开市通商,文化融合、民族融合,是一件长期的事,一时半晌是不能见效的。我曾经考虑过能否按照巴蜀一些部族的方法,在整个草原设立流官、建立户藉、建筑城市,加快融合的进度。
但是他们是游牧民族,居无定所,这种管理方式以现在的交通和联络条件来说是不切实际的。再了不起的人也办不到,成吉思汗打下了一个大帝国,也只能把它分封子侄,划成一个个的小汗国,最终分崩离析。
伯颜可汗以强大的武力统一了鞑靼建立了左右两翼六万户,然而即便没有我们离间,他的王国也充满了各具野心的势力,早晚必然促发内战。要改变这一切,就得改变他们千百年来形成的游牧、游猎的生存习惯,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何况北方草原的气候、降水、土地条件,也决定着大部分地区不适合发展农业。
要把这股随时可能形成侵略的强大力量掌握在手中,让它为我所用,绝不能单靠我们的武力强大和彼此的联盟关系。要长期稳定下来,在加强我朝自身实力的前提下,一是要加强他们对我们汉人的信赖和共存,二是为他们寻找到适宜发展农耕的广袤土地,让他们定居下来。”
杨凌微笑道:“第一件事好办,草原只有马、牛、羊,他们没有茶叶、布料,不会冶炼金属,缺少五谷杂粮,他们倚赖于我们的东西太多了。以前朝廷把这些做为控制塞北、西域部族的手段,现在从西域的发展来看,还不如敞开了任由民众做生意,他们的生活中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汉人的产品,这才能真的离不开我们。
第二件事就难一些,关外适宜发展农耕的土地主要在东部,这里现在是大明的卫所和汉民、女真人、朵颜三卫蒙古人三分天下,然而我并不想把这里交给他们,还要想办法让他们离开这里,加速朝廷对东北的控制力。
奴儿干都司再到辽东都指挥使司,一直到关内,绵延数千里地,各个卫所被朵颜三卫的部落和女真人隔断的七零八落,彼此不能互援,大明的驿站交通也极受影响。
只要朵颜三卫离开这里,大明北上的通道就会变的异常顺畅,用上几十年功夫,女真人就会完全汉化,关外将不再是关外,长城将不再是边界,天子所守的京师将变成大明的中堂花园而不是一道随时有强敌觊觎的门户”。
成绮韵托着下巴,痴迷地望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微笑道:“你想的虽好,朵颜三卫肯听从你的指挥么?要他们搬离居住了上百年的地方,很难啊”。
“一点不难!他们局缩于一隅,始终无法同鞑靼和瓦剌抗衡,一旦消灭了伯颜、火筛和亦不剌,广大的草原牧场就是他们的领地,偏于东方一隅,他们是无法控制这么多部落的,朵颜三卫的领导核心出于他自已的利益需要也必然需要迁往草原腹地的。
迁往哪里最好呢?斡难河是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成吉思汗发迹的地方,是蒙古人眼中的圣地。如果作为他们的盟友,技巧地向他们建议迁往斡难河,我想银琦女王不会拒绝吧”。
杨凌笑吟吟地道:“那一片流域水草丰美,沿河地区适宜农耕,具备建立固定城市的基础。教授他们种植庄稼,有了稳定的收成,族人不需要所有的人都去种田、放牧,随之就会其他的行当,城市也就真正建立起来了。
不要小看了这件事的意义,农耕和固定的城市,是把他们真正引向文明,同我们和平共处的基础。”
杨凌望向帐外,远处,正有一个牧民穿着色彩鲜艳的袍子,骑着马儿向着朵颜女王的营帐处驰去。杨凌指着他道:“你看,他脚下那马镫,小小的一件东西,根本就不起眼。可是就是它的出现,让马背上的民族从它发明时起直到现在,都是任何国家不敢小觑的可怕武力。
自汉唐以来,中原的发展和国家的命运,有多少次受到北方民族的影响?成吉思汗的大帝国横扫西方,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格局,使无数个国家覆灭、诞生,整个世界都因它而变,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帝王能对历史在这么巨大、长远的影响。如果没有它的发明,那么从几千年前到现在,你能想象现在的天下是什么模样吗?”
成绮韵听的悠然神往,从来没有人去想过马背民族的强大、整个天下的演变和一个小小的马镫的出现有这样必然的关系和长远的影响。他的想法很离奇,却又让人不得不信服。
杨凌道:“所以,有时候做事,你不必种种条件都得具备,各个方面都得想到。既便你想到了,凭你一已之力也未必做得到。如果你想坐等所有的条件都具备,那么就永远不会出现那些必需的条件。只需要一两个方面、一两个条件就可以了,它自然可以催化碰撞出种种变化。
就象一只马镫的出现,改变了某个本来微不足道的民族的力量,从而改变了世界,产生的影响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种族的关系等等方面。我在江南开海通商、引进新式作物加强农耕,那也只是一只马镫而已,仅靠它,当然不能就此改变整个大明的国运,可是因之而来的是它带来的涉及经济、文化、技术、制度、思想,各个方面会链式产生的变化。”
成绮韵听的似懂非懂,她有些不太明白杨凌所说出的词汇,可是心里又分明听懂了他所说的意思,细细品味一番,她不能不佩服杨凌所思所想的透澈。
杨凌将一口鲜嫩可口,还带着点血丝的烤羊排递进嘴里,微笑道:“我卖给他们各种汉人的商品,让他们接受汉人的生活习惯。我让汉人的杂居和同化,让他们接受汉人的思想和文化,我用农耕和城市让他们渐渐远离他们原来的生活,脱缰的野马,就会变成一匹温驯的。”
杨凌笑而不语了,成绮韵娇俏地白了他一眼道:“韵儿绞尽脑汁,不过是想干掉人家几个人,而大人,却想着‘消灭’人家整个民族,也不知是谁更狠些”。
杨凌笑道:“这对他们未来的生存和命运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不是么?牧人的生活看起来很浪漫,其实却无比残酷。沙暴、雪灾、瘟疫、虫灾、干旱,随便一场灾害就能使得这些游牧部落陷入绝境,他们连人口都不能随意繁殖,仅靠放牧和狩猎,无法维持他们人口的增长。
难道把一个不符合历史进程的民族永远摒弃于文明之外,保留他们的落后和陋习,才是尊重和保护他们的民族特姓?我觉得殊无必要,更不值得惋惜。摒弃的不过是一个落后民族的烙印,结果是把他们的族人引向幸福和平。”
成绮韵莞尔道:“人家说不过你。嗯这样的话,当她迁去斡难河时,白衣军自然早已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建大城为羁绊,北方有奴儿干都司、有数十万移民组成的团练民壮为后盾,再加上自京师到北方极远之地交通已经顺畅,卫所形成一道连续的防线,自然不虞朵颜卫会再起异心所造成的威胁是么?”
见杨凌微微点头,成绮韵眼珠一转道:“然后,稳定了后方的大明卫所,就可以继续向北扩张?”
杨凌补充道:“这个扩张的过程,当然不会是只有我们大明的卫所官兵,我会把朵颜女王绑在我们大明的战车上,用共同的利益,诱使他们的战士和我们一起去开疆拓土,在并肩征服的过程中,来融合彼此。”
成绮韵笑道:“就象大人把江南富绅豪商、巨贾大户们拉上咱们杨家商船的法子?”
杨凌颔首一笑:“你看如何?”
成绮韵嫣然道:“甚好!”
她在心里又悄悄加上了一句:“这艘船,这回要由你自已来掌舵!”
科尔沁草原上,克里叶特鄂托克的牧民们正趁着水草丰盛放牧着牛羊,牛羊一只只的膘肥体壮,无数的仔羔追随着牛羊群,牛哞羊咩,壮大的牲畜的数量,让牧人们欣然不已,欢乐的牧歌声在草原上时时响起。
科尔沁部,分为左右两翼共十三个鄂托克(鄂托克,是部落的意思),近十六万人,是草原上相当庞大的一支力量。伯颜可汗一统蒙古,把各个部落收编为左右两翼共六万户,只有科尔沁草原不在此列。
由于他们在伯颜一统大漠草原的过程中,坚定地支持伯颜,为他的统一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伯颜可汗尊称这个部落为“阿巴嘎科尔沁”,意思就是叔父科尔沁,做为一个读力的部落,它在鞑靼草原上,享有与伯颜可汗近乎平等的崇高地位,它甚至对隶属于伯颜的兀良哈万户拥有统辖权。
科尔沁部落隶属于成吉思汗同母兄弟哈撒儿系,成吉思汗在所有兄弟和侄儿之中特别看重哈撒儿一系,对他们这一系的子倒都授予崇高的官位和封号。在全体叔伯和堂兄弟之中,成吉思汗系的兀鲁黑(大首领)只让哈撒儿的兀鲁黑坐于宗王之列,其他都坐在异密(部落贵族)之列。这份异常的恩宠,使哈撒儿系的子孙无限感激,他们一直忠于大元后裔蒙古大汗,从不动摇。
他们强悍的实力,再加上超然的地位,使他们在这片草原上一直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无论是花当还是火筛、或是亦不剌,都不愿意轻易把科尔沁卷入战火。而伯颜猛可由于猝杀花当,夺回了自已的领地,也没有向科尔沁部落乞援,所以他们的部落,是这场草原争霸战中唯一没有受到战火波及的地方。
然而毫无疑问的是,一旦伯颜猛可向科尔沁部落求援,他们的领主必定站在成吉思汗直系后裔的一边,那时战火也将烧到科尔沁草原上来,趁着现在的短暂安宁,他们必须要努力积蓄力量和粮草,以应付可能的连绵战火。
克里叶特部大约有九千多人,在族长的分派下分为三个大牧区分别放牧牛羊。这一部三千多人,在靠近瓦剌草原的地境游牧。
快要中午了,曰头到了头顶,阳光有些刺眼,数百顶营帐散落在草原各处,一顶顶营帐上边冒起了缕缕饮烟,不知饥饿和疲倦的孩子们仍然三五成群地躲在帐幕的阴凉处摔跤玩耍着。
这时候,远远的,草原尽头出现了一道踽踽移动的黑线,一个牧人最先看到了,他立即警觉地拨转马头,扔下成群的牛羊,赶回大帐报信。牧羊犬忠实地替主人执行着守护牛羊的责任,督促着它们仍然留在原地,悠闲的吃着草。
西方,那是与瓦剌部接壤的地方,尽管双方一直没有兵戎相见,但是随着伯颜部与瓦剌部越来越激烈的厮杀,科尔沁部做为伯颜的坚定盟友,早已断绝了和瓦剌部的往来,从他那边忽然赶来一支队伍,牧人们立即警觉起来。
人马聚集的很快,这些牧民本就是天生的战士,他们杀起人来,绝不会比用一柄锋利的小刀屠宰一头羊慢上半分。
但是很显然,他们这是虚惊一场。那些大约五百人左右的队伍走的实在是太慢了,等了好久,牧人们才发现那是一支驼队,每头骆驼身上都是大包小裹,堆满了东西。
驼队两侧是乘马的骑士,他们穿着各式各样、各个种族的衣裳,佩戴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那些人里不但有彬彬有礼的汉人、用鞑靼语大声说笑的蒙人,甚至还有高鼻深目,佩戴着弯月般的乌兹钢刀的西域人。
悠扬的驼铃声静止了下来,乌恩其欠起屁股向那驼队后方看了看,几十头骆驼,还有几辆大车,乌恩其把佩刀挂回了腰间,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意。
很明显,这是一支从西方往东方来的商队,看他们的人种和车队有意做出的分离,应该是不同的小商队,在一路东来的过程中渐渐汇集到一起,互相支援,共同对抗沿途的马贼、强盗。
他们之中有汉人的商贾,有来自天竺、大食、波斯等遥远地方的商人,南来北往的过程中他们的骆驼始终载满了各种货物。
商队在草原上是受到欢迎和尊重的,因为他们在空旷的四野无人的草原上,可以为牧人们送来急需的各种生活用品,甚至一些奢侈的消费品,滋润他们常年累月游弋于草原上的枯燥生活。
不用吩咐,已经有部落的牧人同艹着鞑靼语的商旅热情地交谈起来。一个穿着条纹长衫,唇上长着两撇弯曲如钩的胡子的男人,在同几个克里叶特部牧民热情交谈片刻后,在他们的指引下向乌恩其拨马走来。
乌恩其是科尔沁领主的远房侄子,是这支部落的首领之一。那人彬彬有礼地向他抚胸施礼,简洁地说明了自已的来意,他叫吞弥,是来自天竺的商人,要到更东方的地方去出售他们的商品,并购买东方的货物再运回遥远的西方。他将在此暂时驻扎,并请求允许经由科尔沁人的领地。
吞弥说完,微笑着向乌恩其献上了他的礼物,一张豪华柔软的波斯长毛地毯。乌恩其眉开眼笑地答应着,说道:“好吧,你们可以在这里宿营,在我们科尔沁的草原上,我们将保证你们的安全”。
“谢谢你,慷慨的主人”,吞弥微笑着俯身施礼,然后大声吆喝他们的伙伴们立即就在驻扎休息。乌恩其手下的牧人也散开了,妇人和孩子们也围拢了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远方的商旅,并且小声地询问着他们都带了些什么商品,希望能够买到自已家里能用的东西。
乌恩其兴冲冲地回到毡包,把那捆地毯交给自已的妻子,这才重新赶了出来。他注意到,那些商旅很规矩,他们到了距离乌恩其营盘大约两里地外的河边驻扎,货物都卸放在地上,骆驼悠闲地吃着草、喝着水,休息的长途跋涉有些疲乏的身体。